日语的暧昧与准确


    曾经,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编辑跟我商量,能否把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翻译成中文。其实《人间失格》已经有中文翻译版本了,他们觉得翻译得不地道,又觉得我的写作风格跟太宰治很像,所以找到了我。关于后一点,他们的考虑是对的,翻译某种意义上说是再写作,但并不是说你随便再写一个作品,而是要写出跟所要翻译的原作精神上契合的作品。这很难。所以当初,我看鲁迅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觉得非鲁迅还真翻译不出那准确味道来。这是最高境界的准确,那种只知道在字词句上亦步亦趋的,甚至一手拿着字典翻译的,用叶廷芳先生的话说,简直是笑话,应当坚决杜绝。
    至于前一点,恰是我不敢翻译的原因。翻译难,翻译好更难,翻译日文,简直难上加难。我说过,日语是很暧昧的。作为中国人,最初往往不能理解。并不是说不能听懂他们讲什么,而是不能准确领会那语言背后的意思。每个词都听懂了,整个句子也明白了,但是其实并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在日本签证。战战兢兢准备了签证材料,包括所在学校的出勤率证明,考试成绩,经济担保人材料,一大摞夹着,去了入国管理局。那里有好多人,蝗虫一样,大多是中国人。不料百密一疏,仍然出了皮肉。那个签证官在我的护照上敲下一章,丢了回来。在我之前,就有几次中国护照被这样丢出来的,丢垃圾一样,中国那褐色护照,跟其他国家的不同,一看就看得出来。单那色彩,就很泥土,好像特地要告诉人们:我们是黄种人,我们是土人。那签证官还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再问,听明白了,对方是说你能否弄清楚某些东西。既然是“能否”,我能,就连忙点头说可以,要开始说明,对方却不听我的,仍然说了那一句,用的仍然是委婉的商量语气。我仍然试图说明,对方火了,又瞧了瞧我,大概明白了,我是中国人,并不能听明白,索性明确吐出一句:“回去!”
    原来对方是让我回去。可是对方却是用商量的语气。按我的理解,说这种意思时,一定不是那种语调的。这种情况也常发生在其他同胞身上,比如日本人叫你传递个东西,会说:“能否传一下?”既然是能否,那我就可以说否。结果,刚去日本的中国人往往会说:“不能。”对方马上脸灰了。原来虽然用的是商量语气,其实是你叫非做不可的。到后来没好果子吃了,才知道自己冒犯规则了。既然是非做不可,你日本人何必用这种语气?如此谦卑?
    其实,谦卑未必就是卑下,它是一种素养,甚至是一种自傲。所以敬语并不只是为了尊敬别人,同时也是塑造自己。我多次听日本人对我说:日本是世界上最讲究礼貌的民族,其他民族的语言都没有这么复杂的敬体。可见他们多么自豪。晚辈对长辈怎么说话,长辈对晚辈怎么说话,女人对男人怎么说话,男人对女人怎么说话,下级对上级怎么说话,上级对下级又怎么说话,都是要讲究的。不仅说话,还有鞠躬,不同身份的人之间,谁得向谁鞠躬,腰要弯到多少度,都有具体规定。刚到日本的外国人,对日本的敬语甚是头疼,往往只能简单表达意思算了。日本人往往也不计较,知道外国人掌握不了这些的,原谅地笑笑。能原谅他人的人,一定是身居高处的人,又是高下立现了。所以他们那么认真地坚持着暧昧又刻板的语言。
    说日语暧昧,只是说对了一个面,另一面恰是,它又很讲究准确。使用敬语是一种准确,在动词的表达上,又是一种准确。比如在表现时间上,汉语要表明某个动作发生的时间,是在动词前后加上时间副词,比如那个烟草局长日记里,就很“汉语”地使用了:“已搞”、“正搞”、“待搞”。过去时是“已搞”,进行时是“正搞”,将来时是“待搞”,作为动词的“搞”一直没有改变,跟时态脱钩,无论时态怎么变,这个“搞”是搞定了的。但是具体什么时间点“搞”?“搞”的本身是不管的。中国人的意识里,只有宏观的时间。
    日语则不一样,动词词尾都是する,当一个动作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者将要发生时,动词词尾的する就会有相应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是自动的,只要使用某个动词,这个动词的词尾就要有相应的标识时态的变化。这对我这个中国人是挺难适应的。当在一种语言的时态不同能够决定其动词变化时,那么,使用这语言的人对时间的概念是极其强调的,表现在其性格上,那就是守时。我在日本第二天,就不守时了。严格说,是失约,被狠狠地怪罪了虽然对方是中国人,但是已经是在日本很久的中国人了,中文跟我相比,差远了。日语却讲得很日本,于是也习惯了
日本人的守时。我这么说,又有褒扬日本人的嫌疑了,有人肯定又要不爽了,“汉奸”的帽子“将盖”到头上了。

    忽然想到,以民族血统论人,其实是很荒谬的,甚至“国民性”。台湾和香港就是中国人,他们说的也是中国话,处世风格却跟大陆的不一样。这么看来,语言也未必就是思维的方式,拿文化说事,也不靠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