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IO杯翻译竞赛点评:翻译如女人


CASIO杯翻译竞赛点评:翻译如女人

 

    [案]第七届CASIO杯翻译竞赛(英文、日文)颁奖大会12月9日在上海影城举行。应主办者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上海翻译家协会之邀,我赴沪与会,受日语组评委沈维藩(译文社)、高宁(华东师大)、韩小龙(东华大学)和谭晶华(上外大)之托为日语翻译竞赛结果点评。(看过上一篇博文的网友可不看后半部分)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五名终审评委里边,只有我一不是校长二不是博导三不是主任,平头百姓,闲云野鹤,所以今天这个点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我的头上。点评三个,一是原文,二是译文,三是鲁迅文学奖翻译奖的空缺。未必每个点评五分钟,但加起来肯定不超十五分钟。毕竟好戏在后头(会后招待看《赵氏孤儿》)。

 

    先点评原文。比赛用文《两个故乡之间》的作者东山魁夷和平山郁夫同为日本最有名的画家,堪称日本画坛双壁。两人又都对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尊崇之情。平山郁夫去世不久,东山魁夷去世十一年了。东山先生不仅是一代丹青翘楚,而且是散文高手。可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无论为画为文,他都有明确而超拔的精神指向,讲究意境:安宁、静谧、平和、温情脉脉,而又深沉、庄重、肃穆、超尘绝俗、玉洁冰清。这是我选择东山这篇文章作为范文的一个原因,以期参赛者既练习翻译又能体味翻译以外的东西,为一种纯正的情怀和精神之美所打动,而这终将作用于译文的审美境界。

 

    不难看出,虽然文章的标题是“两个故乡”,但实际上讲的是三个故乡,即德国(西方)、中国大陆和岛国日本。对西方文化的憧憬、对中国文化的倾心、对日本故国一草一木的挚爱和对日本美的执著,可以说是构成东山精神世界的三大要素。而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东山艺术也恰恰诞生于东与西、汉与和相吸相斥的驳接点。相吸产生交流和互补,相斥产生刺激与紧张。这种离心力和向心力对撞迸射的火花,激活了日本美的生命,催生了东山艺术的特质。而其核心主题可以归结为两个字:乡愁!这位日本老人颇像台湾诗人余光中,永远在寻找心的故乡、心的归宿,挥之不去的永远是一缕乡愁。如东山先生自己所说,他的画所以在海内外引起人们的共鸣,大约就是因为在现代社会的浮躁、杂沓和喧嚣声中唤起了人们心底沉睡的乡愁,给人的心灵以深层次的抚慰,让人对万物产生慈爱、悲悯与亲近之情。换言之,乡愁是东山艺术的灵魂,也是这篇文章的境界。同时也是完全把握和翻译好这篇文章的前提或要做的“功课”。

 

    而读入围的三十篇译文——下面点评译文——很少有人做足这方面的功课。文学翻译这东西,以西方的说法,“翻译如女人,漂亮的不贞洁,贞洁的不漂亮”;以钱钟书的说法,要“入于化境”;以傅雷的说法,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以董桥俏皮的说法,要“男欢女爱,如鱼得水,一拍即合”;以林语堂的说法,翻译的标准一是“忠实标准,”二是“通顺标准”,三是“美的标准”。以季羡林的说法,“信”是忠于原作,“达”是忠于读者,“雅”是对于文学语言的忠诚。相应换个未必确切的说法,即忠实分三个层面:内容忠实,行文忠实,审美忠实。或者说文学翻译可分ABC三档,C档译出意思,乃常人之译;B档译出文体,乃达人之译;A档译出境界,乃高人之译。以此三档衡量,译出境界者一个也没有,故一等奖空缺;译出文体者有若干,故二等奖从中遴选三名;译出意思者居多,故三等奖同样从中遴选三名,余皆名列优胜奖或鼓励奖。

 

    一等奖或“境界”达标者之所以为零,除了因为没有做足上面所说的“功课”,即缺乏对原文的作者背景或文化背景的深度理解,恐怕还因为参赛者缺乏足够的艺术悟性、文学想像力,或者说缺乏灵性。例如文中的“心のふるさと”,直译为“心的故乡”者有之,稍微意译为“心灵故乡”者有之,而灵机一动译为“精神家园”者则一位也没有——当然不是强调“精神家园”之译一定最好——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为思维缺乏跨度或跳跃性,缺乏灵性。至于何以如此,这恐怕涉及到整个学校教育甚至体制等复杂问题。这个说起来很难,又不在今天点评范围,就不展开了。

 

    再下面容我借题发挥,点评两句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我们这个奖只是一等奖空缺,应该说这很正常;而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正常情况下的五种全部空缺是否正常,其中就颇有文章了,甚至成了当下一个敏感话题,体制中人或与此相关的人大多三缄其口。应该说,这恐怕比该奖空缺本身还要不正常。如果大家、尤其翻译界人士都不肯谈这个目前国内级别最高的翻译专门奖,那么又怎么能促使事情往积极方向发展呢?在这点上,我比较佩服和赞同上海译文出版社黄昱宁女士的勇气和意见,她认为“现在的翻译水平并没有滑坡到一本书也评不出来的地步”。

 

    那么为什么事实上一本也没评出来呢?我认为在翻译作品进入评委评审之前就已出了问题。以别人为例太敏感,就以我自己为例好了。实不相瞒,今年我是这个奖的争夺者和亲历者。结果当然“败走麦城”。不,准确说来,连“败走麦城”都算不上。众所周知,襄樊之战,关羽旗开得胜,斩庞德,囚于禁,水淹七军,何等意气风发威震华夏。而我一上阵就被斩落马下,连参选36部作品公示名单都没进入!责任在我吗?在我也不在我。

非我自命清高,我虽然身在体制内,但我对申报体制内的奖项基本没多大兴致。这次也是同样。所以申报,完全是山东作协极力“唆使”的。理由是山东作为古今闻名的文化、文学大省,自1996年鲁迅文学奖设立以来就颗粒无收,今年务必有此斩获。因为我在青岛作协挂个副职,他们就半开玩笑说“林副主席一向英勇善战,正堪担此重任。遍观诸将,非你莫属,休得推辞!”

 

    于是我赶紧回家备战。从齐刷刷50余部拙译文学作品中抽出一本最厚的:《奇鸟行状录》,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8月第1版,字数42.6万,722页。甭说别的,就凭这砖头般的重量和厚度也足以把评委吓个半死。“砖头”家里不够,特意跑去书城,连库存凑齐10本送审样书。匆匆背回家来,匆匆复印20页原文,整齐夹在书内送去市作协。作协领导大喜过望:“获奖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简直是铁板钉钉!”随即专门派人把10块“砖头”屁颠屁颠背去济南省作协,省作协又派人屁颠屁颠背去北京中国作协。而后大家像一群孩子等候圣诞老人半夜从天而降一样满心欢喜地静候佳音。

 

    孰料,等来的不是圣诞老人,而是晴天霹雳:36部参选作品公示名单中居然没有《奇鸟行状录》。打电话询问中国作协有关部门,一位女士解释说因为没附原文。我说原文复印件夹在书里,请找找看。几分钟后回复说果然夹在书里,表示稍后补入公示名单。尽管态度未必友好,更没有为其技术性失误而道歉,但既然答应“补入”,作为我也就算了,谁没有失误呢!

 

    然而电脑相关网页显示并未补入。一来我也忙,忙来忙去忙忘了;二来以为或者实际补入了而未输入电脑亦未可知。数月后备选名单公布5部文学翻译作品,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见“奇鸟”踪影。我立马兴师问罪,电话打去北京。评奖办说由有关部门打电话回复。等了半个月也没接得电话,只好由我打过去。一位大概是负责人的人说我送的原文不全,才20页,按规定应提交原文全部。“笑话,”我说,“原文上中下三册,三块砖头,你叫我怎么复印啊?何况要复印10份!再说翻译那东西,别说20页,两页甚至两段都能看出水平!”对方说反正要全部,前面看几页,中间看几页,后面看几页,再随手看几页。“那为什么不早说?你们不是在耍弄人吗?鲁迅文学奖,鲁迅活着会这么办事吗?”

 

    这点就连翻译界以外的人士都打抱不平了。《南方周末》2010年11月18日刊发徐江长文《鲁迅文学奖:谁的?》,文章在列举17部译著之后,“这些毫不逊色于前辈大家的、填补空白性的重译和首译,就这么湮没在每一届‘宁缺毋滥’的操守中了,更不要提林少华翻译、上海译文社推出的三部村上春树力作《东京奇谭集》(2006年)、《海边的卡夫卡》(2003年)、《神的孩子全跳舞》(2002年),以及杨自伍先生那套耗力达数十年的伟大译著——《近代文学批评史》(雷纳·韦勒克原著,上海译文2009年推出全套修订版)!”

 

    好了,我的“败走麦城”故事讲完了。之所以在此冒昧讲这个故事,一来因为毕竟是发生在翻译界的故事,并且同翻译奖有关;二来是想斗胆说明翻译奖的空缺未必意味翻译界果然差得一本也评不出来,而可能是翻译奖评奖规则本身存在问题。至少从我的“败走麦城”不难看出评奖组织部门明显缺乏责任感和严肃性,甚至透出不大不小的官气。而鲁迅决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愿鲁迅文学奖以后无愧于鲁迅二字。作为一种微弱的可能性,我也好不再愧见山东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