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英雄


  乡村里不能没有英雄,正像城里不能没有公园。

  没有英雄的乡村跟没有公园的城里一样,人们会感到生存的寂寞和空间的狭小。

  这种观念在老辈人中根深蒂固。老辈人传说的英雄简直是一部乡村传奇。讲英雄故事的老辈人有时沉稳平静如处子,有时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灼人的光芒。

  我祖母就是乡村传说英雄的典型,我祖母传说的乡村英雄叫石八。 

  石八的武艺很好,没有武力的人很难成为乡村英雄。关于石八武功的传说很多,祖母在我小时候讲得最多的有两起。这两起用我二十来年的读书识见和人生阅历可以解释得很丰富。

  一起是说石八在异乡义服当地人。徒手的石八在路上遇见五个武装到牙齿的强盗拦截,石八说:“你走人吧”。五个强盗见瘦小的石八毫无惧色,大怒,操起家伙一拥而上,可眨眼间强盗就断胳膊缺腿。石八仅仅大拇指指缝被刀锋划了一条口子。这消息传出去,请石八设拳厂授艺的很多。其中一起就是东安县某乡村。到底是哪个乡村祖母一直不说,她说人总要有点肚量。不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少林寺》红遍中国,其中饰演多情的牧羊女的小女子是东安人,作为武术之乡的东安再次被人们认识,再次被刮目相看。我有了这点知识后知道了祖母不讲具体地名的普遍意义。话说石八被东安某地用四抬大轿请去授徒,走到半路上,乌鸦紧追着轿子“哇---哇---”地叫,久久盘旋不去。祖母说:“石八爷掐指一算,前面要出事。他卦准在乡里是有名的”。石八叫轿夫停轿,算准步行才能消灾。他走不了多远,前面有座长石桥,石桥上立着横眉竖眼的挑夫,个个手里拿着扁担。石八不坐轿是对的,否则他过不了这座石桥。石八大概猜出了挑夫愤怒的缘由,他觉得乱施拳脚违背练武的宗旨。他看到桥这头有块大石头,走过去抬脚一踹,“别在这里碍着行人。么子(什么)东西!”话没有说完,几百斤重的石块就碎了。挑夫见状放下扁担立马一齐跪下,然后恭敬地让出一条道。祖母讲到这里问我:“你猜这些挑夫是哪里人?他们就是石八爷要去的那个乡的人----啦!”祖母总要在话尾拖长声调,而引述的石八的话则象黑森林高傲的王爷发出的圣旨。我现在知道被老辈人传说的乡村英雄是乡民们开拓世界的代表,是乡民们潜意识里梦寐以求的走出乡野的愿望的寄托。在一乡一村终老一生的乡民们太需要诉说这种英雄。乡村英雄是乡民们的梦。

  另一起传说的是石八武功的神奇。石八喜欢在曾祖父办的榨油作坊玩,经常要作坊里的青壮小伙用木棒敲打全身,说越打越舒服。青年们不服,大声激将石八:“八爷你敢不敢让我们用油棰砸?”石八说:“好小子,力没处使了就来玩玩。”几个壮小伙子拿起油棰一二三地一齐向石八身上捅,石八纹丝不动,淡然地对一个最使劲的小伙说:“明天响午到你家树木去看看那棵最高的松树。”结果怎么样?松树皮全脱光了。祖母每讲到这里,总要比划着说:“石八爷可以把自己遭的打寄到树上,他要寄到人身上哪个受得了?练武功的人一要良心好,二要脾气好。石八爷要没有这两样,手指一点就会把人点个洞,要死多少人。”乡村英雄总要笼罩神秘的光环,否则就难以受到后人的顶礼膜拜。乡村英雄总会成为乡民道德说教的载体,否则也就会失去代代相传的价值和意义。

  成为乡村英雄的人,他的生命总是最有意义也是最光彩的。光有武艺顶多只是个把式,受人称道的乡村英雄还必须有为民服务的真本事和好心肠。石八的医术堪称一奇。祖母说:“你舅公公的命就是石八爷给的。”1944年日本打到湘西南,当然小日本到家乡新宁一带已是日落西山,可是狗总咬人,没走脱的村民男的都被捉去做挑夫,舅公就是一个。半路上,舅公公瞅过机会想逃走,没想到被小日本看到了,当官的拿指挥刀往舅公公脖子上一抹,舅公公就倒在了水沟里。小日本踏了踏,没有动,走了。也是命不该绝,不久就有人看到身处绝境的舅公,将他背回家里。生命是没有危险了,只是食管被小日本割断了,喝水漏水,喂饭漏饭。请来已有86岁高龄的石八,石八朝哭泣的家人一指:“不用着急,这事不难,先宰只大公鸡来。”你猜怎么着?石八取下一块鸡皮,敷在刀口处,再贴上草药,手一甩,走了,留下一剂口服药,一句话:“五天后保管你能吃饭。”舅公公我见过多次,除了说话有点嘶哑外,喉咙没有什么异常。草莽郎中如此轻松地植皮,到今天我仍然佩服。可惜不可能亲眼所见,不过石八爷的药方效果之神奇是我目睹了的。祖母说,她跟石八爷学了点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当然只是皮毛。可我一个堂兄不小心跌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额头破了拇指长。祖母采来草药一敷,三天后伤口愈合,疤都没有一个。说到石八爷,祖母总是赞不绝口:“那才是真正的郎中,救死扶伤,不象一些江湖医生,只晓得骗人钱财。”石八生命的辉煌,在于和他同时代的乡民都受过他的恩慧,都想把石八传说得更丰富一些。

  石八比我祖母都大两辈,英雄在我来到世上之前已逝去。我写的石八全是听来的。我长大后走南闯北,在他乡听说乡村英雄跟石八也差不多,石八就是乡村英雄的模子。这从祖母爱数说的石八之最我就知道。石八最喜欢的话是“我来了”、“大嘴一开,全无水货,这事我管了”;石八最拿手的兵器是汗巾和烟嘴;石八最爱吃的食物是红苕;石八每天必须饮的酒是二两米酒……石八的行事和嗜好,无愧于典型的乡村英雄。有了这样的乡村英雄,老辈人的谈吐才形象生动;有了老辈人不倦的传说,才有了家喻户晓的乡村英雄。

  老辈人的传说,绝不象现在作家、剧作家用的戏说风格。八十年代,九十多岁高龄的祖母看到乡村小痞子惹事生非,就感慨:“要是石八爷在,这小子敢作恶乡里?”我大学读的是师范,祖母在闲谈中常对我说:“清源,今后当老师后多给学生娃讲些石八爷的事。”现在要找到石八那样的英雄很难了,乡中长辈常常这样慨叹,打工的打工,种田的种田,想得最多的是挣钱,挣钱多的当老大,当了老大只耍威风,摆阔气架子。当然,乡中长老的诉说也有偏激的一面,但现在也确实没有产生石八那样能凝聚人心的乡村英雄的土壤,电视里提供的英雄偶像太多,不过这样能够四处扑腾的偶像按老辈人的标准只能算乡村能人。毛头小伙子却不能理解老辈人的苦心,不时对用石八故事来进行劝戒的长辈说:“一天就知道石八,还有二十八、三十八呢?”外面的世界向闭塞的乡村敞开,石八的故事已不是最有诱惑的故事。

  现在,老辈人还不时谈到石八,石八是老辈人联络感情的桥梁,石八故事成了老辈人回味过去的苦涩的良药。不听话的少年人已很少知道石八了。他们谈得最多的已是自己的“二十八”、“三十八”们。不过,“二十八”、“三十八”们还没有定型,各有各的道道,各有各的传说,给下几代讲的象石八那样一时间妇孺皆知的乡村英雄什么样,现在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