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目送之年。
百年前,他们来了。
他年仅23岁,初出茅庐便带来了石破天惊般的《雷雨》,成就了中国话剧史上的一座巅峰。他是曹禺。
他吮吸着大堰河的乳汁,动情地呼唤,“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至今回荡在神州大地。他是艾青。
他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名叫三毛的孩子,激励了一代在动荡年代里愿意投身革命的年轻人,又温润了一代在和平年代里充满想象力的年轻人。他是张乐平。
还有他们,钱钟书、华罗庚、赵超构……
百年后,他们走了。
他是祖国最后一位公派留法的前辈。他说,怀有同样心愿者无别离。他是吴冠中。
他毅然净身出户,世上从此少了一位历史学家,多了一位环保专家。他是梁从诫。
他把国家需要当作个人专业,义无反顾地弃文从理,走上科学救国的人生道路。他是钱伟长。
还有他们,华君武、张仃、范敬宜、范用、黄宗江……
他们是“五四”精神激励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百年轮回。今日, 当我们的国家已经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当我们的经济规模已经跃居世界第二,当我们的文化末梢已触及全球每个角落,我们再次回望:目送这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是为寻找下一个百年的文化旗手。
所谓大师,学高为师。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些人:我们与他们从未谋面,未曾亲耳聆听过他们的教诲,未曾完全读过他们的作品,也不十分了解他们的学识范畴,但只要一听到他们的名字,我们便会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之情。
钱钟书如是,钱伟长如是,曹禺如是,梁从诫,范敬宜……亦如是。此正是大师风范,高山仰止。
何谓学问?钱钟书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而所谓“二三素心人”就是不染铜臭名利之人,他们以学术为己任,坚持孤独淡泊,坚守学问尊严。
因为这份“素心”,在《雷雨》问世之后,当有人诘难,曹禺的戏剧“抄”自外国的希腊悲剧、易卜生等等。曹禺如是回应:
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一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
大师的答辩,坦荡而真诚。否定“抄袭论”的批评,却并不讳言对外国戏剧的借鉴,并提出了“用他人的金线来织好自己的衣衫”的接受美学思想。治学正道,舍此何在?
何如今日。在面对批评和质疑时,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回应?学术抄袭、学历造假、雇凶报复……一个个师魂落魄的偶然,一次次地触碰心灵底线,诚信无存、斯文扫地的又岂是仅仅某些人的形象,而是值得整个当代中国知识阶层的反思与反省。
大师之道,唯诚能至,唯信而达。
他们的人生,本是寂静。
10年前的一天,“这个世上唯一的钱钟书走了”,不见喧闹的纪念活动,怀念在心底安静流淌。10年后的周年纪念日,依然如此。
这是钱钟书先生心底所愿。知他的杨绛先生说:“他从不侧身大师之列……他只是想安安心心做学问。”
人们经常无法想象,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竟书写出如此多令后人难以企及的波澜壮阔。惊叹之时,人们总是忘记去关注他两耳不闻喧嚣事的用心苦读,墨守完整人格的刚毅坚卓。
还有范用。“我的朋友都死了,我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许多年,许多次,他这样反复念叨。在他眼里,他的朋友们不过是一册精装书,一本毛边书,一捆袖珍书,一列线装书等等,他的谈话、他的爱好、他的任何活动几乎全部与他的文化界的朋友有关。他的朋友,亦是他的世界。
他们耐得寂静,独自清高,却愿意俯身百姓中间做一个最忠实的倾听者。
在北京大杂院里住了25年的吴冠中,画出了波澜壮阔、绚丽多彩的艺术人生。对于创作的目的,大师如是说:自己有两个观众,一个是西方的大师,一个是中国人民,自己的作品既要专家点头,也要大众认可,能够感染大众,提高大众审美趣味。
他们,走上了艺术的最高处,走进了人生的最深处。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们出身不同,他们境遇迥然,他们领域各异,然而,一份浓浓的家国情怀,却都是伴随一生的精神支柱。
从1934年第一张漫画作品发表,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华君武的一生总是那么“严厉”。人们说,华君武的漫画是战斗的檄文,是人性的镜子,是精彩的人物画。但每一幅漫画的背后,是老人对祖国富强美好的热切期待。
国强而民尊。钱伟长,这位新中国的传奇科学家,一生致力于强大国家。1931年,在“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二天,痛感国弱现实的他弃文从理,从此走上了科学救国的道路。若干年后,每当人们问起老人这段经历时,他总是说,我没有专业,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从一名讽刺性的漫画家到新中国的装饰设计师,家国巨变改变了张仃的艺术人生。无论是作为新中国国徽的设计者之一,还是首都机场和北京地铁壁画群设计的主持者,当曾经隐藏在讽刺漫画中的强国追求变为现实,张仃的艺术创作也回到了少年时的情怀:让祖国看上去很美。
还有吴冠中老人。曾经认为把画捐到国外去更便于传播中国美的他,最终将自己最好的画都留在了中国,让那些想看的人和想研究的人都到中国来。
大师之大者,家国情怀之谓也。正是大师们从这里传承,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方能历久弥新;正是大师们从这里出发,东方古国的文明魅力才如此闪耀于现代艺术星空;正是大师们从这里走过,当代中国的文化文明才会如此流光溢彩。
目送,为这不舍。
那个始于“五四”的,充满激情、充满理想主义的人文时代,那些把德先生、赛先生看得重逾生命的传奇人物,终于远离我们,渐行渐远成一个个不再回望的背影。
目送,为这前行。
他们的背影,勾连着中华民族从屈辱走向伟大复兴的百年史。悬望两个世纪,复活我们的记忆,用他们所独具的理想主义和科学精神,温暖和慰藉今人浮躁的心灵。
在目送中,我们寻找到取舍的智慧。
人口空前膨胀,江河污染,空气质量恶化,湿地减少,荒漠化严重……面对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种种“现代病”,人们难忘梁从诫先生的教诲:“其实对于幸福生活,我们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一种理解,那就是在物质上简朴一点,在精神上丰富一点。”梁先生如是说,也如是行:外出开会自带筷子,洗衣、洗菜的水冲马桶,再生纸印名片,居室不精装,不买私家轿车……
在目送中,我们寻找到前进的力量。
在上海大学的一次毕业典礼上,93岁高龄的钱伟长,面对在座的莘莘学子,深情地说:“我希望给我们的校训加两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是什么,是老百姓;忧的是什么,是火箭升不了空,是假冒伪劣产品那么多。孩子们,你们是否能记在心上?”
是的,我们记得。目送,不是送别。目送,是汲取力量后的整装待发,用我们新的创造,迎接民族复兴的重任。
今天,我们依然期待大师。
2010:目送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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