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读不到史铁生来自灵魂声音了


思考使残缺的生命挺立

              ——读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有感

辛泊平

 

史铁生病逝了,年底最重要的文化事件。难过!

史铁生是我喜欢的当代作家之一。他的《我与地坛》《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务虚笔记》等作品,我几乎是隔一段时间就要重读一遍,而每次阅读都会被作家实录或虚构的故事感动,都会有不同的阅读体验。史铁生的作品不同于当下那些打着各色旗帜的平面化作品。因其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叩问,对苦难的关注与同情,使得他的作品厚重、深刻、富于灵魂的呼吸和体温。他的获奖作品《病隙碎笔》(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他的艺术特色。

《病隙碎笔》是一本奇特的书。它虽不同于《绞刑架下的报告》那样狱中之作的无畏与决绝,但那种思考与写作的艰难却是相似的。作家忍受着病魔的折磨,为我们扭动了思索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智慧之门。而这种智慧的底色竟有着为人类受难的耶酥般的痛苦与自觉。在这本不算太厚的作品中,史铁生思考的触觉延伸到生命、灵魂、艺术、信仰、宗教、神性、绝对价值、终极关怀等等关于人类本原的深层问题,而最终作家把对意义世界的牵挂和执着、对灵魂生命的关注与热爱,确定为人类理想的拯救之门。他的思考是本原的、深入的。对所涉及的问题都不是肤浅的泛泛而谈,而是带着自身独特的经验和感悟。也正因如此,这部探讨意义与价值的作品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训导口吻,而是如聊天一般的自由和亲切。仿佛一位敞开心扉的智者和朋友,把一些灵魂的秘密说给你听。在我的阅读记忆中,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所阿的《惶然录》也有这样的艺术品格。这种放下架子的倾诉并没有削弱作品的可信度,相反,正是因为这种自发式的思考与思绪流淌,使得作家的形象丰满而高大。可以这样说,思考使坐在轮椅上的作家有了挺立的人生姿态和倔强、博大的灵魂。

如前所言,在这本书里,作家的视角是多向度的,思考是理性的、多元的,但背景却是终极关怀和充满人性之爱的意义世界。在这里,我不想再就此阐发什么微言大义。我更关注的是这本书背后显现的写作姿态与人生精神。我在想是什么成就了史铁生这种沉潜、内敛、真诚的艺术品格。当下大量的艺术尤其是与音像合媒的艺术,都在主流意识或大众口味的旋律中快乐地追风赶浪、快乐地卖身谄媚,而史铁生关于生命意义的追问显然是疏离的。是什么支撑了他疏离下的孤独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作家有残疾的肉体。这样说很残忍,但我们似乎无法否认这种局部的真实。作家残疾的肉体使得他远离了世俗的喧嚣和浮华,不得不退回到周国平先生所主动追求的“安静”的生活姿态。但是,这种局部的真实还是掩盖了作家灵魂主动突围的力量和价值,带上了许多假设的意味。事实上,我们无法否定的是史铁生灵魂上的挣扎、痛苦、清醒、沉静的过程以及带血的疼痛与自觉。他的内心世界是开放的,存放的不仅仅是一己之私、一己之欲、一己之欢和一己之痛,更宽广的心灵空间,他留给了意义世界和终极关怀。从这种意义上说,史铁生是精神世界里的斗士。当然,斗士也是人,也有普通人的痛苦、软弱、坚强的成长经历。相对于《我与地坛》青春的愤怒与感性,《病隙碎笔》多的是沉静和理性。这种沉静和理性绝不是生命的衰竭,而是生命的成熟与质量。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们该怎样拯救我们日益浮躁和堕落的艺术,是规避艺术良知的“先锋”,还是无限地颠覆和解构?史铁生用他的生命之作告诉我们都不是,能拯救艺术甚至生命的只能是对生命及艺术的虔诚与持久的思索。正如作家所言“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在这里,“我”不是别人,不是神,而是思考生命、意义的灵魂。他还说“人为什么不能在精神方面自由些再自由些,在物质方面简朴些再简朴些呢?”。倘若是,我们的世界就会少一些无由的猜忌和争斗,多一些信任与和谐;艺术也就会多一些源于生命之间的怜悯和关爱,人们也就会因此而对艺术多一些亲近和渴念。

简单的生活能衍生灵魂的沉静与自由,简单的生活能拯救被欲望撩拨得无暇顾及精神家园的生命和艺术,简单的生活能为人类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保驾护航。说起来就这么简单,但做起来却是那样艰难。梭罗做到了,他获得了灵魂的纯净与自由。史铁生做到了,他的灵魂因此而崇高,他的作品因此而感人。英年早逝的文坛奇才王小波先生说思考着是快乐的。我想不仅局限于生理的感受。从整个人类的前途着眼,思考甚至应该说是人类的权利与义务。因为,思考可以阻止盲目,思考可以消除破坏性极强的狂热,思考可以孕育真正的艺术、理性以及对生命的热爱与敬畏。

生命可以有残缺,这并不影响生命的健康。艺术有表现残缺的自由,但艺术本身不能残缺。我想,阅读《病隙碎笔》,有良知、有关怀的艺术家、作家不会仅仅得到这点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