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长诗都应该吐血完成
——著名诗人洪烛访谈录
■特约撰稿人:
淮周刊:有人说,洪烛是这样一种诗人,没有宣言不用扬鞭,晨起开始劳作,日落依然不息,而且二十多年如一日。我认为这种评价很恰当,您觉得呢?
洪烛:二十年前,也就是1989年,从武汉大学毕业的我坐着硬板凳(火车硬座)去北京做了“北漂”一族。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我不在乎自己文坛是否真有了一席之地,更希望精神上仍然坐着初出茅庐时的硬板凳、冷板凳,而不去抢那些安逸的沙发。
淮周刊:也就是说洪烛要给自己永远在路上那种感觉?我听说您现在还刻意地去保留着大学毕业时候的生活方式:宿舍,自行车,背包。
洪烛:是的,只有在路上我才能保持自己涌动的激情,和对事物敏锐的感觉,才不至于让庸常的生活和世俗的欲望把思维腐蚀和磨钝,才能使自己随时被灵感点燃并义无反顾地扑向文学。在我的生命里文学永远第一,对待生活,我用的是减法,减去一切和文学无关的东西:琐事,职位,财富,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其他。
淮周刊:您知道有人说您是物质时代里最后一批浪漫主义的骑士吗?
洪烛:诗歌乃至文学,是繁荣还是萧条,将涨潮还是退潮?我没想那么多,它对我的影响不会很大。就像前面那二十多年一样,我仍将做文学的“钉子户”。谁想拆迁就拆迁吧,反正我就住这儿了,赶也赶不走。别说至少还有冷板凳、硬板凳可坐,即使是站票,我也要啊。二十年前,投奔文学理想,我已做好了自带小板凳的准备。文学永远不会撵她的追求者的,我干嘛撵自己呢?只要文学不死,我就不会成为丧家之犬。2009年,我对文学感情更深了,态度更虔诚了。文学活着,我愿意为她看大门。即使真像某些人预言的那样——文学死了,她也会有守陵人的。不是还有我嘛,我会站好我的这一班岗。我知道能这样想的,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文学的铁杆粉丝多着呢,即使文学真的死了,她的灵前也会点一盏长明灯,只要灯火不熄,就等于文学仍然活着。
淮周刊:从您的这一席话中果然发现,洪烛还真的就是“活着的诗歌烈士”。我喜欢听诗人讲故事,诗人的故事都很动人,还是讲讲您少年才子的励志故事,是如何被保送大学的?相信这对当今的少年人很有激励的作用。
洪烛:八十年代初我在南京梅园中学读书。那时,我开始疯狂地爱上诗歌,甚至上课时都偷偷在笔记本上写诗。1985年,我面临高中毕业。2月18日《语文报》刊登了我毕业之前写在同学纪念册上的五首诗《献给同学的心花》,以及创作谈《感情:诗的生命》。这在那一年的全国中学校园里,唤起很多毕业生的共鸣,他们纷纷来信关心我,问我毕业后会去哪里?还写诗吗?由于对文学全力以赴,也造成严重偏科,除了语文,我的数理化乃至外语等经常亮红灯,每次考试总属于年级倒数第几名。不但上大学无望,就算想拿到最基本的高中毕业证书都很困难,我只好准备做个“待业青年”了。但自己仍想像高尔基那样到社会(“我的大学”)上闯荡一番,说不定也能写出个三部曲啥的。那会,我有个中学同学的哥哥是开照相馆的,我甚至准备毕业后去那儿当临时工……当时梅园中学只是普通中学,没有保送名额,但我还是想出了一招:把我发表过的作品及获奖证书复印许多份(感谢那个时代发明了复印机!)向全国二十多所大学寄发了推荐函。很快,武汉大学特意派来一位负责招生的老师,领我去武汉面试,华东师范大学也约我去上海面试。最终,我选择了武汉大学,作为免试保送生,没参加高考就跨进了大学门槛。哦,对于我而言,缪斯不仅是诗神,更是我的命运女神,她带给我好运气!
淮周刊:现在,您在诗歌创作方面成果非常丰富吧,我就发现很多书店里都有您的书在上架,很多读者也都是爱不释手。对了,能谈谈您对当今诗集出版业的看法吗?
洪烛:好像曾经有愤怒的书商高呼过文学死了,其实那或许是意味着商品化的文学死了,或文学商品化的失败。但我想,即使作为商品的以小说为代表的那部分文学死了,一直作为非卖品的诗却是不会死的。即使把文学当作饭碗的作家全都饿死了,自带干粮投奔文学的诗人却是饿不死的。非卖品从来就不怕市场经济,因为它没占过市场经济的便宜,也就不畏惧它所带来的危机。全社会都搞市场经济了,诗依然是非卖品,很难作为商品流通,它创造的税收恐怕是最低的。但在精神层面上,诗却是创收大户,近乎贪得无厌地索取着读者的眼泪、心悸与微笑。当你情不自禁地被一首诗感动,等于替它上税了,而在真正的好诗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偷税漏税”?
淮周刊:但是我发现进入新时期以来,现代诗歌似乎已与大众绝缘,变成小圈子里的生态。
洪烛:如果说实用是美,那么诗既不实用,又不美;如果说美来自于不实用,倒有点像诗的专利,它不是不实用,而是太不实用了——当然这只对无关的受众而言。对于写诗的人,它比药与酒,乃至魏晋风度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管用,当你或者失意或者疼痛或者空虚的时候,一试就灵!岂止如此,它还使你油然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充实感、成就感……所以诗真正的读者还是诗人本身(彼此阅读)。虽然大都是写诗的人在读诗,但随着写诗的人越来越多(肯定比写小说的人多多了),读诗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诗反而有可能比小说之类文体获得更多的读者群。说实话,诗歌在上个世纪90年代曾经被边缘化,但是随着人们在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满足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再去追求精神生活,这时候诗歌多多少少能抚慰人心灵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在这个精神普遍存在种种障碍的时代,与诗相比,虚构的小说容易虚伪,或只是隔靴挠痒,反而显得不那么实用了。
淮周刊:那您觉得诗歌的生存之道到底在哪里呢?
洪烛:也就是我刚说起过的,以制造更多作者的方式来制造更多的读者。诗人多了,不仅创作活跃,阅读也变得繁荣。读诗的乐趣不亚于写诗,读诗甚至能激活写诗的冲动,许多人都通过读诗而开始写诗的。许多诗人中断创作了,仍然戒不掉想读几首好诗的瘾。诗是一种隐,也是一种瘾。
淮周刊:我知道,比方说有人因为喜欢徐志摩就去读他的诗,因为读了他的诗而又喜好上了写诗,您觉得名人效应对诗歌发展有多大作用?
洪烛:其实,每个时代都对诗人身份有不同的理解,当然,如果一个时代的诗人失去影响力,诗歌也就失去了号召力,我这里倒不是说诗人非要成为巨人,但我认为诗歌界还应多出几位社会名人,以证明诗人的话语权乃至生存权并未完全丧失。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觉得诗的未来远远大于它的过去,还有更多的可能性尚未发掘出来。这等于肯定了一种假设:诗是永生的。你、我、他,哪怕写出再伟大的诗篇,也不过是其瞬间的恋人。它很快就会把目光投向更年轻的一代,一代又一代……或许这正是诗永葆青春的秘密。
淮周刊:我知道,这两年您一直写长诗,先后完成了《西域》、《李白》、《黄河》、《地震心灵史》,其实长诗很考验人的才气、激情、情怀、气韵……等等,您对写长诗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心得吗?
洪烛:没有长篇小说的小说家很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但没有长诗的诗人,照样能成为大诗人。因为诗歌原本就不以长短来见短长的。但一位诗人如果能写出长诗,无疑是好事情,尤其在口水诗泛滥成灾的日子里,诗被看成了最无难度的写作,诗人被当作唾沫制造者或段子发明者,提倡长诗有其积极意义。长诗之长,本身就构成客观上的难度,以划分专业选手和业余票友。这还只是形式上的,更大的难度一定来自内容,“写什么”将和“怎么写”同样重要。长诗,在考验着它的作者的知识储备、情感储备、智力储备,运用技巧的能力,以及耐心、耐力。它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巴比塔。哥们,你能把它托住吗?口水淹不死人,也托不起船——尤其是吨位很大、吃水线很深的船。光靠吐口水很难完成长诗的,吐完了口水、胃液,终究要吐血的。好的长诗都应该吐血完成,这是它比那些口水诗高贵的地方。我要在自己的血海里游泳。当然,我首先要找到一个伤口。它不应该是“无痛写作”或无病呻吟。无病,也很难通宵达旦地呻吟。所有人关注的都是长诗之长,常常忽略了另一个要素:重。构思一部长诗,你必须找到压舱之物:无论题材上的,思想上的,或情感上的。光玩形式、玩技巧可不行,你不得不考虑到内容的问题。
淮周刊:在这里,我想知道洪烛哪来的那么多激情和精力去创作那么多题材广泛的诗歌,而且想象又是那么的漫无边际,您有什么秘诀保持着这种创作的旺盛?
洪烛:我曾经就像一架飞机,但却没有飞机场,因而只能日以继夜地在空中盘旋、滑翔,连梦都不敢做,生怕打个盹就坠落了。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的飞机场才格外地勇敢。我已经准备好把天空当成坟墓了,幸运的是,我没有失败,我拥有了天空,拥有了最为开阔的飞机场,我可以在战斗中休息,在休息中战斗……如今,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我已经离不开那种持续在空中战斗,持续在路上奔跑的那种感觉了。
淮周刊:作为您的读者,我很想知道诗歌之外的洪烛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是别人说的那种“单车少年”、“背包一族”吗?
洪烛:当然是不尽然。诗人只是侨居在现实,理想才是他真正的祖国。对我而言,诗人的生活比诗人的作品更吸引我。也就是说,生活才是诗人最隐蔽同时又最真实的作品。即使诗人有能力欺骗读者,却无法欺骗自己——无字的诗就这样写下了。而有形的诗充其量不过是其投影,在这过程中甚至可能被诗作者本人做过一些善意的掩饰或歪曲。
其实,想了解诗人的形象,读他的作品可能就够了。但要想了解他的内心,必须回到生活的现场——瞧瞧这个人是怎么放纵或克制自己的……我不是花和尚,我是诗和尚。对待诗,有时需要宗教般的虔诚,为自己的信仰作出牺牲,包括以世俗的欢乐,去换取精神的愉悦——并且要觉得很值!
淮周刊:听您的这一席谈话,让我受益匪浅,谢谢洪烛先生,期待下次在淮与您再次重逢。
洪烛:谢谢。
洪烛简介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北京没有风花雪月》等数十种。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淮海晚报》2010.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