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吟唱,心有所敬
——大解诗歌阅读印象
辛泊平
一
在文学史上,有两类诗人耐人寻味,一类是时代的歌手,一类是生命的倾听者。前者总能把握时代的脉搏,与世俯仰,让他们的声音和时代一同起伏,形成那个时代的黄钟大吕、震耳大音;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与时代同步的诗章很容易被人忘却,只剩下文学史上的意义,缺少生命上的启示与深刻。而后者却似乎与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符合季节的韵律和生命的节拍,在近乎归隐的情绪之中,梳理着心灵的枝桠,清洗着灵魂的斑点。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我们似乎容易分出这两类诗人的重量,从人类学的层面上,我们却很难分辨其诗歌价值的高下,如果仅仅从艺术的角度去分析,则又显得过于意气用事。所以,最有效的读法,只能是避开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而是回归阅读的最终印象,于多元的文本中寻找你最直接、肉感的发现和感动。在我的印象中,大解属于后者。作为当代重要的诗人,大解似乎从来没有处于诗歌艺术的风口浪尖,相对于当下喧嚣的流派和林立的山头,大解显得那样遥远和古典,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争论中展露峥嵘,然而,你却无法绕开他,他用他扎实的文本叙说他的观点,传递他写作的重要性。他一直在写,用他的笔,用他的感悟,用他的灵魂,在书写生命的节奏和灵魂的纹理。
大解喜欢收藏石头,近乎石痴,在我看来,这正是大解对生命的姿态,他看石头,不仅仅是以艺术的眼光看石头奇绝的脉象,而是以生命的感觉去拥抱石头。在他眼中,石头和人一样是有呼吸和体温的生命,所以,他才能“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月亮”(《发现》),感知到石头沉静中的体温和神秘。从一粒沙粒看世界,这是佛陀的智慧,也是诗人大解的生命哲学。那种久远的感动,是诗人最初听到的生命回声,也一直支撑着诗人走过红尘的磨砺和洗礼:“我只听到过一次它的叫声/我想 它一定是只美丽的鸟/我一边想 一边赶路/我一边赶路 一边回忆/慢慢地 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对一只没有见过的鸟,诗人竟一下子痴迷几十年,那不是出自猎奇,而是真正把那种婉转、自然的叫声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对鸟儿、石头如此,对人也是这样。在大解的心中,朋友没有有用无用之别,而有情趣之分,正如那段经典的“雪夜访戴”,只要有趣,那就是理由。一切都自然而然,简简单单,复杂的其实是世故的人心。在《去山中见友人》里,在未见到朋友之前,诗人想像朋友相见之时的深情,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山村里没有复杂的事物/我去找他 就真的见到了他/他确实笑了 高兴了//一切就是这么简单/李白去见汪伦的时候也是如此”,拂去尘埃,还原生命本来的简单,便能充分体验到摒弃欲望之后的丰盈与自足,这个过程不是加法,而是减法,在一点点擦去耀眼的花絮之后,便能抵达一种久违的诗意人生与诗意伦理。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而现在我已变老/几百年后 我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唉 相对于山脉/人生和世事竟是如此之轻”(《过眼云烟》),面对神秘而深厚的自然,诗人是虔敬而谦卑的,在自然的演变和生命的轮回中,他看到了无语的自然有它自己的人生,它的重量我们无法承担,它的辽阔我们无法抵达,人在自然里,犹如一滴水滴进大海,虚无而渺小,我们只是构成自然的另一个维度和天空,并没有达到与自然之母分庭抗礼的独立与自信,我们只是它的一部分,我们没有骄傲和狂妄的理由。“事实远非这么简单 我查过人的档案/从个人史到人类史 都是受造的/法则规定:人无权决定自身的事情”(《生命原稿》),这是人的局限,正因如此,人类的谦卑才有了高贵的光芒。在群山深处,村庄出现和消失没有声音,人也是类似泥人,“渐渐成了幻影”(《渐渐成了幻影》),可以这样说,大解对生命与自然的虔敬才不仅仅是生命的姿态,更是一种彻底交还自我的“给”。
在《感恩书——写在五十岁》中,短短的几行诗,几乎就是诗人对一生的回顾与反思。生命的最大收获就是没有遗憾,而诗人回顾往昔,反观内心,释然地说出这一句,那就源自扎实人生的充分自信:“我所做的和我必须做的正好相等/剩下的事情顺其自然 任它水到渠成”。这样的人生是简单的,但同时也是丰沛的。因为,该做的,诗人已经做过,那种“我无力到达的广阔的领域”,不仅仅是诗人个体的遗憾,那是人类整体的宿命。面对世界与生命的残缺与不足,我们看到更多的怨天尤人,而内心强大的人才能坦然地领受生命的光明与黑暗,而且“怀着感恩的心情”。当然,领受命运不等于删除生命美好的愿望,诗人在持久思考报答的问题,而且,“想到这些 我的心/渐渐红了”。这也是“给”的信号。 “我要”,是人的呼吸,而“我给”,是上帝的声音。这一给一要,便是上苍与红尘的清浊分界。诗人渴望光,更渴望“变成一束光 融化掉命里的杂质”。在上帝面前,诗人如赤子一样虔诚与谦卑,通体透明。作为人之子,俯下身子却体现了人生的高度,作为诗人,压低的声音却赢得了持久的回声。
二
从“要”到“给”,与其说是人类行为方式的转变,毋宁说是心智与情感的成熟。反映在诗歌写作上,那些“要”的作品总是显得肉欲十足,棱角峥嵘,要房子、车子、票子和女人,要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要社会关怀,要地位尊严,仿佛世界或者时代就欠他一个人的。世界当然不欠任何人的,所以,这种诉诸物质的欲望肯定无法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于是,他就开始牢骚,开始骂娘,开始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也游戏自己。这样的诗作多乖戾之气,甚至践踏普世的伦理,所以,容易刺激读者的感官和眼球,也容易和某种风气形成共鸣,常常以“先锋”的面孔出现。
而当心智与情怀达到一定境界的时候,反观自我,往往会发现世界给我的已经太多,而我所能给予的却太少,于是产生了羞愧,走向了感恩,最终倾向于“给”的立场,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奉献(在这里,奉献不代表意识形态方面的界定),这时,便接近了上帝的荣光。“一想到我这泥做的身体/也能成为圣殿 我就感到不配/但我已经蒙恩”(《蒙恩书》)生命的局限让我们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苍白与无力,局限与残缺,于是,再一次面对曾经诅咒的世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然后深深忏悔,在忏悔中接近谦卑的高贵与尊严。所以,优秀的诗人都是关注“小”的,小的生命,小的悲悯。然而,这“小”中有大,正如那位甘做仆人的人之子,他的眼中是弟子的鞋子,而心中却是人类的救赎。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和蚂蚁互称弟兄
跟它们一起爬树 奔跑 搬运
小到什么程度 才能被蚂蚁抱在怀里
小心呵护 睡吧 睡吧 可我就是不睡
像一个不听话的昆虫
我设想过许多种变小的方式
可我太大 太老了
生活从我心中取走了火苗 换成灰烬
我已经冷下来 变成一个软化的石头
失去了童心和激情
如果真有一只蚂蚁称我为兄弟
我将跪下来与它结拜 我们互相尊重
从此我将小心走路 注意脚下的生灵
我愿意照看他们的宝宝
拍抚它们的蛋 轻声地说
醒醒 醒醒吧宝贝 可他们就是不醒
像我那贪睡的女儿
翻个身 继续做梦
——《小想法》
是的,和蚂蚁结拜,互相尊重,这是伊甸园里的世界,是佛陀心中的大同,也是诗人虔敬的生命伦理。近些年来,我们似乎一直都被灾难包围着,非典,地震,海啸,矿难,一个接一个的灾难层出不穷,生命不堪。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生命脆弱而微不足道。泪水,似乎总是苍白的样子,没有重量,也没有体积。我们所谓的众志成城,我们所谓的大难兴邦,只是在灾难之后才显得可信,只是在影视之中才显得有力。而在灾难的漩涡中,那些漂亮的词语轻如鸿毛,它无力挽救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它无力应答一个已经消亡的灵魂。而我们,却只能在这种近乎自欺的情绪之中消磨我们的恐惧和同情,然后,继续那种习以为常的日子,感动着庸常的感动,悲伤着庸常的悲伤,然后,柴米油盐,然后,日常的琐碎。
当一切尘埃落定,那些灾难的痕迹很快如过眼云烟,纪念只是一种平衡心理的手段,自省和忏悔在远方。因为,命不在我,我本无辜。似乎,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责任,犹如残酷的集中营,那只是几个纳粹的罪过,我没有亲历,那就与我无关。狭隘的经验主义,流行的生命姿态。然而,当我们真正反观自身,深入灵魂,就能发现,我们的身体之中、灵魂之内,也有如黑夜一般的暗,也有如冰凌一样的冷,也有如铁窗一样的阴,也有如刀剑一样的酷,我们没有亲手杀人,但我们也会用冷漠杀人,用麻木杀人。在漫长的历史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血腥的味道。所以,在上帝那里,所有的人都是罪恶的,人生而有罪,我们不需要辩解,不需要抗议,我们需要忏悔。正如大解所说“如今发现 战争来自内部 体外没有敌人”(《自致》)。
而在彻底觉悟之前,我们曾经无比虔诚地相信真理就在自己手中,然而,却在所谓真理的引领下制造了令人羞愧的荒诞和灾难;我们骄傲地宣称人是万物之灵感,却在不知不觉中践踏了自然的法则。诗人了解这个悖论,所以才会谦卑地说出“羞于说出真理”、“不敢以人类自居”(《心有所敬》)。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谦逊,更不是反人类,而是真正洞悉了那种膨化文明的悲剧,虚拟真理的狂妄。哲人说人是会思索的芦苇,说出的正是人类渺小的本性。然而,也像自然万物一样,我们必须领受这样卑微的命运,领受属于自我的悲与喜,爱与恨。
三
表达这样的认知是痛苦的,因为,一旦获得这种与日常经验截然不同的生命感,我们往往会被这种恐惧和自责淹没,甚至窒息,要清晰地表达,必须有不同寻常的冷静和从容。因为,一旦没有节制,我们或者失语,或者被非理性所获,跌进意识的泥石流。而大解的诗歌,却是那样能自然而然地避开这两种危险,达到了高度的节制和澄明。我理解的节制,绝不是那种随意抽取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而是既能维系诗句之间微妙的粘连,有能真正删除那些依附主体的枝桠。那种过于抽象的意象叠加,它的突兀和奇绝,只能对有一定知识储备的读者有效,对于大多数读者,它们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词语组合。对于写作者而言,我们无法强迫他人理解你的写作,更无权力要求他人接受你的技巧。
大解的节制,体现在诗歌中,是词语和情绪的高度合拍,是词语对情绪准确而清晰的传递,不超前也不滞后,不过度诠释和夸张,也不故意留白,让词语本身完成诗歌的意义。所以,读大解的诗歌,你永远读不到那种夹生的感觉,而是贴心贴肺,水到渠成,不用你费神猜测,也不用精神高度紧张,你可以随意地读,随意地想,但最终你还是会回到诗人构建的诗歌通道,领悟诗人语言的娴熟,感受诗人灵魂的呼吸。我们当然看重那种陌生化的语言,它们的有意组合可能构成足够的张力。但如果为了达到陌生化而不顾词语之间的基本的逻辑关系,那是对语言伦理的践踏。陌生化对于写作者而言,只能是表达效果,不能成为终极的意义。大解深谙此理,所以,他选择了恰如其分的节制和有效的清晰。
可以这样说,阅读大解是没有难度的,因为他清晰的表达;然而,真正体悟其诗歌简单背后的深邃,却有另外的障碍。那个障碍不在词语,而在生命。只有读者自身也有相同的情怀,阅读的价值才能真正出现。论述诗歌的难度却并非易事,是技巧的难度,还是灵魂的难度,一直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技术上的问题,那么,诗人可以和任何工匠一样,通过训练一点点抵达修辞的、节奏的、结构的完美。然而,即便是这样,相同手艺的诗人的作品成色却相差甚远。其中的差距,最终还是来自情怀的宽度和灵魂的高度。一个没有情怀的诗人是走不远的,一个没有灵魂高度的诗人是无法东西生命秘密的。技术无法解决灵魂的难题。所以,内在的修为,比技术的训练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我理解的诗歌难度就是灵魂的难度。而大解,则早已占据了灵魂的山峰,在那里,低声唱出了灵魂的基本元素,如赤子般,以好奇和敬畏的眼神,打量这个充满可能和奇迹的世界和灵魂。2010-12-9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