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精神寄托于何处


  马克思有一句名言:“人来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带着镜子。”[1] 所以,人要认识自己,通过自己是看不出来的,而必须通过其创造的世界直观自身。西方人创造了什么世界?那是一个物质形态的世界。知识就是力量,是人的力量,西方人通过科技文明创造了一个令世人叹服的物质世界。他们通过这个世界来观看自己,认可自己,证明自己,把自己的精神融入到物质当中去,通过物质来体现自己的力量。

  如果到西方,无论是英国、法国、美国,还是意大利,我们只要看一看他们那些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建筑物,对这一点就会深有体会。就拿法国巴黎来说吧!从凡尔赛宫过渡到拿破仑的凯旋门,成为了巴黎市容的中心。宽大的马路,会合至凯旋门然后再向八面展开。这种布局,无论是法国人还是非法国人,一到巴黎就会联想到拿破仑。巴黎市的建筑表现得是法国的国民性,即一种英雄主义和个人崇拜。由拿破仑所带来的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历史上的光荣,一直扎根于法国人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直到近代以来,拿破仑仍然是阴魂不散,在灵魂深处仍然控制了法国。就拿戴高乐而言吧!他何尝不是受到拿破仑的影响而想恢复法国以往历史的辉煌?[2]

  把无形的精神融入有形的物质,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直观,让人一下子就受到了影响,感受到了力量,产生了震撼。但这种表现形式,也有其缺陷,也可以说是致命的缺陷,那就是:精神一旦进入物质,就定型了,不能再有新生机,不能再有新发展。而且,物质所造就的外在形态还会反过来压抑人,使人窒息,造成异化。

  所以说,物质外在形象化的文明路经,发展到一定程度,到了极点,精神就衰退了,不能再向前一步。正如生命的进化,生命走入物质中,都有一个最高的限度,到了人类形体,身体估计就很难再进化了,只会越来越萎缩。今天的我们已经习惯于抽象、数字化的生活。一些社会生物学家的研究表明,人的身体敏感性正在一步步退化和萎缩。

  与这种物质外在形象化的文明路经不同,中国人从来不将自己的精神表现在物质形态的东西上面,而是寄托在人身上,寄托人的心中。只要还有人存在,道就在传承和延续。对物质性的东西,中国人好像并不十分迷恋。中国人画一个人,关键不在于画的像不像,最为关键的是要传神,重其气韵。

  中国古代的建筑,虽然也是恢宏威大,但文化的全部重心并不在上面,其存其毁,对中国文化的延续,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影响。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都城,每个都城也都有自己的物质建设,然而这些并非立国精神所在,破坏了也无伤大雅,伤害不了国家的命脉,历史的文化生命仍在延续。 [3]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对于中国文化而言,物质形态的“器”仅仅是一种“肉身”,关键是要透过这个“肉身”看精神,一旦得意,就可以忘言;一旦得“道”,就可以舍“器”。

  那么,中国人的精神寄托在什么上面呢?

  我们上面说了,中国人的精神寄托在人身上,寄托在人的心中。这里的人,既不是个体的人,也不是集体的人,而是兼而有之,既在个人身上,也在人群中,它存在于社会,存在于天下,存在于历史传统中。只要还有人存在,只要中国人还在繁衍,天和人就相参并行。正如子贡所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论语·子张》)

  所以说,在中国人眼里,道或隐或显,有消有长,但绝对不会消亡,不会毁灭。能够消亡的,能够毁灭的,都不是“道”。只要还有人存在,道就不会坠地而尽。孟子也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尽心上》)即使是乱世,世界不理想,但人还可以有理想。世界乱,人自己还可治,至少可以治自己的心。大道退隐,天下陷入一片混乱,但道仍可以在人。人兴,乃道兴之机缘,而道兴,历史的光辉就会重现。

  “道不行,卷而藏之”,“得时则大显,不得时则龙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系列的说法无非是要表明,无论世道变的多么令人失望,但仁人志士仍然存于世间。他们的物质生活虽然发生了改变,但坚定的信念还在,道与善,在人的心中,在人的身上。人的心最难捉摸,但却又最具有活力,一旦“得时”,就会大放异彩,助道之兴。所以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

  中国人所谓的“道”,即是指文化中最有价值意义的东西。中国文化的内倾性,正在于其把文化传统精神寄托在各个人的身心上面,而非别处。以各个人为中心,为出发点,由此推去,从人皆可以为舜尧,再到家齐、国治,最后到天下平。

  中国人说:“士可杀,而不可辱。”(《礼记·儒行》)又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人内心中的力量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强大的很,外力很难使之屈服。而人在举手投足过程中不经意表现出来的情操和气节,却可以影响别人。“德不孤,必有邻”(《论语·里仁》),“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论语·公长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论语·颜渊》)

  一君子有德,慢慢地可以影响后世千万人。所谓“人能弘道,而非道能弘人”,即为此意。《中庸》中讲:“莫见于隐,莫显于微。”最容易见到的恰恰是隐藏在人身体内的心,力量最明显的,反在轻微处,就在人的一言一行中。物极必反,有形态的东西必有极,极就是尽头,物到了尽头,向前自然没有了道路。而人之道却没有极,人生有极是死,但人又生子,子又生孙,后人换前人,后浪推前浪,血脉在延续,道就在延续。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文化绵绵五千年而不绝,新火相传,估计也正在于此吧!

摘自拙著《读国学用国学——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寻找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