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伸出手,按住自己飘举起来的裙子


                 一个人的史诗[7]■ 洪烛

敦煌的飞天:她想伸出手,去按住自己飘举起来的裙子(像玛丽莲.梦露那样?)但她很快发现,那不听话的裙子是画出来的,散发出油墨的味道。而她那反抱着琵琶、欲要伸出的手。同样感到无力。不可思议的是,在一幅画里面,居然也能刮起这么大的风。

钟表里大大小小的齿轮令我着迷。用卡内蒂的话来说,那是“钟的秘密心脏”。但我弄不懂的是,它因何而跳动?有人说这完全是发条的功劳。可我相信一定还有着更为神秘的动力。驱使它不断地运转。它每停摆一次就等于死了一次。它只有死了才可能变得安静一些。

星星是一些悬置的石头,既不落下,又不升得更高。它近乎麻木地就那么呆着。我们感觉不到它的重。所谓的星空,是一个尚处于萌芽状态的石器时代。只有少数流星,会成为发烫的陨石,被打磨成便于掌握的形状。

卡列宁冷静地对安娜·卡列尼娜说:“你走吧。把钥匙留下。”于是那个叛逆的女人才真正了解到她所叛逆的对象的残酷与强大,她只好一路走下去,直至孤零零地躺在铁轨中间。从她的身后,未传来任何劝阻的声音。卡列宁,你应该给她一个台阶下,可你,偏偏还挪开了梯子。

磷火,那是死者的眼睛,在眨、在眨……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曾经活过。你站在远处,但你分明看见:死者的眼神闪烁其辞,给坟地带来一线生机。不,严格地说,他不是死者——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因为有这磷火的存在,证明死者还醒着。

我独自在旷野上沉思。但我并不孤独。因为在我周围,出现了许多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

他们都是我的思想给邀请来的。而他们——简直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以上的地方。

水泥地的裂缝里长出青草。一点也不奇怪。我期待的是:没有裂缝的水泥地上,也能长出青草。那么只能这样解释:即使是再平滑的水泥地,也有看不见的裂缝。

一年又一年的落叶,假如不曾有人清扫,就会越堆越高。高过膝盖,高过手臂,直至高过树梢。那么你就很难分辨:哪些是落叶,哪些是新长出来的?就跟我的梦似的,做得多了,就成了真的。   

我跟一朵花是亲戚,而这朵花跟另一朵花是亲戚——等于说我跟所有的花都是亲戚。我爱护着家门口的花,就等于爱护着远方的花,就等于爱护自己。说实话,在我眼中,人的一生,不见得比花的开谢更高明。人活得很累,花开得很轻松——难道不是这样吗?要想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就得多认几门这样的亲戚,互相窜窜门呀什么的……

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然而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街道上,槐树下,果园里,只有风来回奔走——哦,它也在找人!只是它找的人尚未诞生。这仿佛是一座刚刚建造起来的村庄,等待着谁来居住。又像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已不再等待,因为它知道自己等的人永远不会来……它从一开始就作为废墟而存在。

在海边,我看见那么多游泳的人,我看见那么多登陆的鱼——尤其是那些穿着三点式的美人鱼,究竟用肺呼吸还是用鳃呼吸?她们把尾巴留在了水里?这些美丽的身体晾晒在沙滩上。简直比刺眼的阳光还要令人晕眩。日光浴结束,她们纷纷钻进小汽车,就像被包装成鱼罐头。她们充满活力:即使真被装进罐头里,也照样可以在汤汁中游泳?

万花筒里变幻的四季,是打破了秩序之后的秩序。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又是谁在操纵着这幕后的操纵者

划过夜空的闪电,就像一位民办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潦草的粉笔字。他一边写一边还把

它读出声来。(粉末纷纷落下,变成了雨点,或雪花。)一旦发现自己写错了,就以更快的速度将其擦去。   

你是个大忙人。你的时间是很值钱的。你一向忙于挣钱,甚至没有花钱的时间。因为你觉得挣钱比花钱更快乐。可从现在开始,你准备做一个真正的闲人——你并没有休闲,而是花时间去做一些不值钱的事情(譬如诗歌)。对于你来说,花时间比花钱需要更大的慷慨。

你我不是土豆,你我跟土豆一样,天气转暖就会发芽。埋头大睡的人啊,梦在你体内发酵,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你浑身发胀,心里也痒痒的。即使地窖外面的冰雪尚未融化;你已不再怕冷,因为你在发烧,在看不见的火上煎烤。你比土豆还要敏感,体温升高就会发芽,你不再像土豆,而变得跟刺猬一样……

已经是早晨了,可窗帘遮挡住阳光,我停留于局部的夜晚。已经是早晨了,你仍在沉睡(枕着我的胳膊)我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你惊醒。已经是早晨了,我希望自己的醒来,是你所梦见的情景,否则为什么我浑身无力呢?已经是早晨了,你早巳离开(穿上外套、化好妆、悄悄地带上门),是我在继续梦想着你的睡态……

我生活在一群疯子的中间,我想我迟早都会疯的。一开始是出于恐惧,接着是有意识地模仿,最后是接受这样的事实:一群疯子生活在我周围。我不仅没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反而学会了表演。

陌生的女郎,当你从我身边走过,我变成了一株扭着脖子的向日葵。我的头颅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我的眼睛只想盯着你——那才是全世界最亮的地方。我是人,却分明体会到植物的感觉。还有谁像我这样理解向日葵的饥饿呢?我在用我的眼睛说话。或者叹息。可你视若无睹。就像太阳会觉得向日葵挺傻的,你觉得我挺傻的。

有这样的人吗?自出生以来从未做过梦。这等于是在问:有没有影子的人吗?也许他本身

并不需要影子,可他的影子需要他。“你分娩出影子,没有任何疼痛。莫非,是光线使你怀孕了?”哦,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影子的孕妇。

奥德修斯啊,你回到故乡之后,感到自己再次成为异乡人。只有当年曾目送你离开的那条看门狗,没有觉得你陌生。

一场爱情的战役之后,她做出胜利的符号(V),不是用手而是用敞开的双腿。她心甘情愿地变成一个躺在床单上的字母。等待着你读出声来。哦,这最骄傲也最性感的字母:你以为自己征服了她,其实已身不由己地成为她的俘虏。

你在这里死去,然后是漫长而孤寂的行走,为了换一个地方再生。在这过程中,你将忘掉过去的所有邻居和亲人。

早晨起床,拉开窗帘,发现雪覆盖了楼下的道路、花坛以及整齐停放的汽车。只有一块地方没有雪,那是一辆小轿车的泊位,而它的主人肯定刚刚开走它。一个梦醒来了,却在雪地里留下空白。

在我流浪的青年时代,爱上过一位美丽的姑娘。我把她比喻为画中人。可这朦胧的初恋还是流产了,我最终没有购买这幅画:不是因为它不值得收藏,而是因为我没有挂这幅画的地方。

我即使在梦中也想触摸你。我即使被捆住也想触摸你。我虽然看不清你的所在也想触摸

你,触摸你的名字、裙裾乃至影子。因为只有在触摸你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长有双手。它长在我的身上,却属于你。没有什么能阻止它像长青藤般执拗地向你靠拢。

他是一个古怪的职业盗墓者,辛苦挖掘半生,其目的仅仅在于:把尸体挪出陈旧的棺材,而让自己安详地躺在那里。他在为自己的未来挑选着最满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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