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我著的《大话佛家智慧》
佛家所说的超然的智慧,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智慧呢?是让人们远离世间、身居深山吗?是让人们放弃现实生活吗?从佛教的根本意义上来看,佛教并不是要人们放弃现实生活,而是要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而超然于现实生活。超然于现实生活,而又在现实生活之中。
如果一个人执着于世间的金钱名利,以及种种事相,他的这种执着就是“着有”——执着于有。相反,如果一个人执着于出世间的清净,他的这种执着就是“着空”——执着于空。在大乘佛教看来,“着有”与“着空”,都属于着相,都属于障碍,都不符合生生不息的大智慧。佛教为了对治人们对世间相的执着,所以,佛家说“诸法空相”“五蕴皆空”的道理,令人们放弃对世间相的执着,解脱世间相的困惑。是不是一个人不再执着于世间相,那就是佛教所说的智慧解脱了呢?不是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犹如给人治病,这只属于一期疗程。这时,人们虽然不再执着于世间相,然而,他却又执着于出世间相。所以,还必须消除人们对出世间相的执着。打破一切执着,证悟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才是真正的不执着。这时,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本来面目,本来就是清净无染的。我们的本来面目,本来就是灵动活泼。就六祖慧能所说的那样:“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1]也就是说,我们的自性,是没有污染的,即使有人想污染它,那也是污染不上的。我们的自性,是生生不息的,即使有人想停滞它,那也是徒劳用功的。只要我们领悟了我们的自性,契合了我们的自性,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是合乎大道的人生,就是智慧解脱的人生。
要想消除一个人的执着,那是一件很难的事。即使一个人跑到山林溪涧,远离了社会人事,心中的“恋世习气”,也是一时难以消除的。即使经过长期的修行,消除了心中的“恋世习气”,那也不是没有了执着,此时,他虽然没有了“恋世习气”,然而,他却又有了一种“厌世习气”。要想使他更进一步,就必须要消除他的“厌世习气”。这就要求人们,在自我修养的道路上,不断地进步,逐渐地打破执着,逐渐地消除习气,直至完全地契合那个“道体”。这个“道体”,就是佛家所说的“法身”,就是我们所说的“无相心体”。
佛教文化的实践过程,首先,从破除凡夫的“执有”开始。破除凡夫的“执有”,所用的方法是“破有显空”,譬如佛教里说,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合和而有,因缘离散而空,没有一样永恒的东西。金钱、名利、地位、乃至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等,终归都是要破灭的,因此,这些世间相,都不是人们的安身立命之处。
对于世人来说,要想消除掉心中的贪恋,那是相当难的事。正象《红楼梦》中那位疯颠道人所唱的《好了歌》那样: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2]
疯颠道人开示人们:要想获得超然的人生境界,就要解脱名利的虚妄系缚。然而,真正能够看破红尘,又能够在红尘中生活的人,那可真是凤毛鳞角,即使那疯颠道人,也有偏空之嫌,也未能做到“不离凡俗,一尘不染”。颇有学问的贾雨村,他何尝不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呢?然而,他知道却又做不到。这样的“知道”,就不是真正的知道,他一见到娇杏,就会情不自禁,心摇神荡,即使娇杏不在他的眼前,娇杏也总是在他心中,令他心神缠绵,吐丝自缠,所以,假雨村一做了官,便派人把娇杏接来,作了填房。人生在世,一旦陷入金钱、权力、色相,便会愈陷愈深,烦恼也会越来越多,即使一时获得了满足,也只能是盐水止渴,那是“愈止而愈渴”的事。
当破除了凡夫的“执有”之后,凡夫就会产生另一种执着,那就是“执空”。对空的体证与执着,这就是二乘人的境界。对于佛教来说,二乘人的境界,不是彻底的觉悟。二乘人的境界,只是修行过程中的一个暂时阶段。佛教对于二乘人的教化,就是要打破他们对“空”的执着,使他们领悟到“真空妙有,妙有真空”的法相实际,使他们契合得“真空不空,妙有不实”的法相实际。
我们的心灵,本来清净无染,我们的心灵,本来妙用无穷。清净无染与妙用无穷,一体不异。清净无染即是妙用无穷,妙用无穷也是清净无染。只要我们证悟到了这个清净无染的无相心体,立足于这个清净无染的无相心体,那么,我们的一切作用,都可以说是清净无染的。就象圆明宝镜,镜中虽有森罗万相,然而,镜子却不染于一相。所以说,镜子的清净,是包罗万相的清净。我们的心体,也是这样的。只要我们契合了这个心体,立足于这个心体,那么,我们的百千妙用,无尽缘起,便都是清净无染的。这个时候,我们就不会再认幻当真了,就不会再无绳自缚了。如果我们能够做到这样,即使身处名利场、居家过生活,也一样是智慧解脱的。
《西游记》中,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原非心外之事,而是一个人的自我修养、返本还原的心理历程。见佛取经,是对明心见性、自我修养的宗教隐喻;战胜种种魔难,是对不断地超越自我的宗教隐喻。即使到了西天,见了佛祖,也并不是见到了别人,而是对“真我”“本我”的体证。取经路上的各种魔难,皆因着相而有,皆因破相而空,就象《西游记》的第50回的题目: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这明明是告诉人们:一切魔障,都不是我们的心外之事,而是自己心里乱哄哄。心定魔自降,悟本皆成佛。
面对现实,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做呢?是放弃世间?回避现实?还是虚营自绕,作茧自缚?对于俗情来讲,这是一个两难问题,也是一个逻辑悖论。佛家的大智慧,就摆脱了这个两难问题。佛家有言: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还有:以出世的情怀,作入世的事业。我们可以把佛家的这种大智慧概括为:“即世而超然,超然在世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能够以宽阔的胸怀,随缘作事随缘了,不在事相上纠缠,这就是人生的大智慧。否则,即使跑到山上,杜绝人事,也是与佛家的大智慧不相干的。
我们的心灵,本来是很灵妙的,犹如圆明宝镜,普照十方,尘尘刹刹,映现其中。明镜的清净,是含相而清净,我们的心灵,也是含相而清净。佛家所说的“清净”,是“含相而清净”,而不是“避相而清净”,佛家所说的“超然”,是“即世而超然”,而不是“避世而超然”。赵州禅师有一段禅话问答,说明了这种“含相而清净,即世而超然”的精神境界。
有一个人问义存禅师:很清静的境界,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
义存禅师说:这种境界是很深远的,是无有边际的。
后来,这个人又问赵州禅师:很清静的境界,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呢?
赵州禅师说:依照世人的标准来看,这是一个清凉无比的境界,然而,如果依照佛家的标准来看,住在这种清静境界上的人,依然是被这种清静境界而囚禁着,不是佛家所说的智慧解脱。
后来,赵州禅师的回答,传到义存禅师那里。义存禅师听后,说:赵州禅师,真乃古佛在世啊!于是,便向赵州的方向,遥拜作礼。[3]
依照赵州禅师的说法,智慧解脱的境界,必须是契合“平常心”的。“平常心”的境界,不怨不艾,不浮不躁,勤奋无住,淡泊宁静。具有这种境界境界的人,既不避喧求静,也不着相自缠,他是一个“即世而超然,超然在世间”的人。
有的人认为:佛教是讲“空”的。佛教真的是讲“空”的吗?如果说佛教是讲“空”,只能说小乘佛教是讲“空”的。对于佛教的最高目标来说,小乘佛教,只是一时方便,非究竟了义。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世间的人,十分地着相,执着于好看的,执着于好听的,执着于好吃的,执着于好玩的,为此,引起了许多的争斗。所以,佛教就从现象学上立意,告诫世人,着相的人生,未得时患得,已得时患失,总在患得患失中过生活,这不是智慧的人生。所以,佛教就告诫世人,一切现象,都是梦幻泡影,不要被它牵着鼻子走。佛教这样说,既符合了现象学的道理,也符合了修养学的原则。只要人们照着这样去做,就能逐渐地获得人生的智慧。
从人生修养学的角度上来讲,佛教所说的“空”,还有另一个方面的用意。那就是运用“空”的理论与方法,使我们的心灵获得一种宁静与安祥,而不是让我们放下手中的事情。
释迦佛在世的时候,有一位修行人,右手拿着一束鲜花,左手也拿着一束鲜花,前来供养释迦佛。释迦佛喊了这位修行人一声。这位修行人,应声作答。释迦佛说:请你放下。于是,这位修行人,放下了左手中的一束鲜花。释迦佛又对这位修行人说:请你放下。于是,这位修行人又放下了右手中的一束鲜花。释迦佛还是对这位修行人说:请你放下。这位修行人感到很困惑,于是问释迦佛:我左手中的花放下了,我右手中的花也放下了,我的两手都已经空了,你还让我放下个什么?释迦佛说:你应该放下对外界事物的执着,你应该放下对内在心念的执着,你应该放下对四大色身的执着,在自己的心灵上,放下一切执着,放到无可再放时,这就是你的解脱之处。这位修行人,听了佛陀的教导,豁然契合了佛法的真谛,获得无缚无脱的大解脱,获得了无愚无慧的大智慧。[4]
当我们放下了一切执着的时候,外不执着于色尘,内不执着于心念,乃至于对这个“不执着”也不执着,这时,我们的境界,就是“无挂碍”“坦荡荡”的大智慧境界。可是,没有智慧的人,总是执着事相,妄想分别——“常戚戚”。也就是说,有修养的人,他的胸怀是无挂碍的,他的胸怀是坦荡荡的,他的胸怀是无住着的,所谓“有粥吃粥,有饭吃饭”,粥也好,饭也好,样样都好。
近代著名的律宗大师——弘一法师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他吃饭时,普通的萝卜,普通的白菜,到了他的嘴里,就象享受山珍海味。有一回,有一位居士请他吃饭,一共烧了四道菜,其中,有一道菜作得太咸了,有人嚷嚷着:“太咸了,太咸了!”可是,弘一大师呢?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说:“咸有咸的味,淡有淡的味。”对于弘一大师来说,什么都好,萝卜好,白菜好,咸的好,淡的也好,样样都好。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弘一大师有一颗平常的心,他是用这颗平常的心来享受当下的生活的,而不像我们,吃着咸的,想着淡的,吃着白菜,想着萝卜,总是妄想分别,总是作茧自缚。
佛家有一首诗,说得很有道理。诗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5]
佛法的真精神,是积极向上的,是灵动活泼的,不是死水一潭。佛法的这种积极向上,灵动活泼,就是佛教里所说的“不着相”。真正的不着相,是连这个“不着相”也不着的。那么,这个“不着相”的“相”字,又是指什么东西呢?答曰:相就是现象。那么,现象又是个什么东西呢?现象就是有形有相、有生有灭的东西。既然“相”是有生有灭的,那么,我们如果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这些“生灭相”上,岂不是在雪堆上建大楼吗?那是靠不住的。所以《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教并不说“什么都没有”,而是说一切现象,如幻如化,不是人生的寄托之处。所以佛家讲“超然”。佛家所讲的这种“超然”,并不是“离世而超然”,而是“即世而超然”。
佛教里所说的“不动心”,也不是心灵的死寂不动。佛家所说的“不动心”,就象道家所说的“无为”一样。“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全体大用之为——“无为而无不为”。佛家所说的“不动心”,也是这样。“不动心”不是“死寂不动”,而是全体大用之动——“应缘无住之妙用”。有一位懒融禅师,他有一首偈,说得很好,他说: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曲谈名相劳,直说无繁重。
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
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6]
懒融禅师的这首偈,也就是说,我们正在运用我们的心的时候,恰恰是无心可用的。如果我们纠缠于事相,在事相上妄想自缠,那是徒劳自辛的事,这样的妄想自缠的人生,不是“空心应事,应事空心”的大智慧,不是“风来竹面,雁过长空”的大灵动。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抱成见,没有固执,随缘应事,无所住着,这就是人生的大智慧,这就是人生的大灵动。我们如果能够这样地运用我们的自心,就是佛家所说的大智慧到彼岸。
佛经上所讲的人生道理,是一种科学的人生哲学,也是一种智慧的人生哲学。我们经常说“好自为之”,其实,佛教经典里也是这样讲的。佛教里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7]这就是教导我们,要认清人生的前因后果,善因自会有善果,恶因自会有恶果。因此,我们要用善良的行为,创造我们美好的未来,建设我们的精神家园。佛教里讲述人生的道理,采用了宗教隐喻的方式,“显义里面有密义”,“故事里面有故事”,因此,对于佛教文化了解不深的人,是很难透过佛教文化的外在形式,见到佛教文化的人文内涵的。
中外佛教史上,一些有修有证的大德高僧,以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