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是否认得归来的海鸥
我还是那个潇洒书生,哪怕白发满头
——洪烛
洪烛少年时期作品
献给同学的心花
一
说不清繁花重开的日期,
何需撕光枯萎的日历?
年轻的心怎能惧怕别离,
永不凋谢的,才算友谊……
种子埋下终究会破土,
分别比相遇有奇异的甜蜜:
没有离愁哪来重逢的欢喜,
现在告别是为织出明天的瑰丽!
二
天气再寒冷有啥关系?
只要心中之火未熄。
一旦灵魂透视不出春意,
准比冰的温度还低!
心,只有把冬天里的春天寻觅,
才有不随季节游离的频率。
若是你的热情保持恒温,
春天将永远陪伴着你……
三
你曾在孤寂的荒野寻觅,
脚印写下第一行诗句。
象音符编织的旋律,
它给土地描出生命的轨迹;
愿它在人们心地,
注满温馨而宝贵的回忆……
泥土滋润的花朵终将凋落,
心田的记忆有着永恒的绚丽!
四
你的名字是花的名字,
花的美丽是你的美丽。
萌芽已属于昨天的你,
你终于把不谢的欢乐擎起!
既然开放又何必凋零?
正如已经微笑就不再哭泣。
你将构思出更美的未来,
永远怒放在春的心里……
五
波涌的话语刚涌出心底,
又象浪花一闪即逝:
哦,祝愿本是无形的诗,
谁能把它凝固成文字?
请用心血浇灌祝愿的花籽,
明天会开成绚烂的现实。
愿望啊永不褪色的金丝,
你将,将用它把未来编织……
(原载1985年3月18日《语文报》)
依然是昨日的鲜花
(二首)
母校:我的码头
远远地徘徊在熟悉的路口
不敢,不敢在母校门前停留
无数次把重逢的镜头虚构
真正降临,心儿却怀疑又是梦游
象一叶扁舟探望开花的码头
思念,是我唯一的理由
依然是那座爬满青苔的钟楼
少年时光从这儿流走,无可挽留
真想把日记翻回遥远的时候
让我把春天重新享受
如果昨天的松涛再次提问
我仍会天真地举起右手
母校是否认得归来的海鸥
我还是那个潇洒书生,哪怕白发满头
不敢拜访母校并非害羞
只因为除了这首诗我一无所有
下次我会长歌而来,不再空着双手
而且带来的不仅仅是迟到的问候
你在对岸种植红山茶
——写给妹妹的话
你在对岸种植红山茶
却躲闪着我的赞美和惊诧
你总是依着八月的篱笆
黑风衣在季节鼓舞下
格外潇洒
面对你为了暴露的隐藏
我是多余的问话,并不乞求回答
鸽哨与玫瑰争相在蓝天凸现
尽管,尾声是那么喑哑
那是一阵风沙
使阳春的构思不敢驻扎
(原载1987年1月5日《语文报》)
诗四首
太阳伞
伴随着旭日盛开的
花,多情地擎起
缤纷的晴空,折射着
笑靥般的太阳
太阳般的笑靥
和阳光捉迷藏的身影
躲进这瓣童话
仿佛故乡的老槐树
摇落清芬的荫凉,渗透
每一颗发烫的心
伞荫下的心……渐渐地
发芽了,渴盼阳光涨潮
与太阳伞一道,撑开
缀满花纹而永不凋谢的笑
春的流动
田野,波涛般涌向
湖绿色的季节
路,春的流水线
解冻了
赶集的人流
波动暖烘烘的春意
热闹地,冲决
定格多年的镜头
和春天一同复苏的
乡村
冻结的记忆
缤纷的笑声
如春水,开始流淌
……路畔的小河
流动着
哗啦响的春光
渔帆
水乡的渔帆,携几缕彩霞,撑开一度低悬的梦幻。
一片片三角形或长方形的倩影,象琴弓一样紧绷着,弹奏着生活的水平线。哦,听不见古老而沉重的桨声与橹声,只有马达在“嘟嘟”地欢唱……从遥远的故事中飘出的渔帆哟,正牵着白色尾线,驶进湖绿色的奏鸣曲。
帆影下,渔民们撒出用柔韧情丝补好的银网,欢乐地捕捞起失落许久的渔歌……
……渔帆,不正是水乡强劲的翅膀!瞧,当它们“刷”地撑起倾斜的云天,啊,水乡也在展翅飞翔!
林海那头的炊烟
我在林海里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又回到原先落脚的地方……唉,怎么才能走出这墨绿色的迷宫呢?
阳光拨开浓密的树叶,拍醒我。哟,林海那头,飘出一小缕、一小缕的炊烟。它是那么细微,刚探出头来,就被山风吹散了……
这不是母亲洁白而温暖的手臂?正向我挥动呢!
林海,似乎一下子变小了。我欣喜地奔向那缕遥远的炊烟,再不会迷失方向了……
啊,对于迷路者,每一缕温暖的信息,都是永恒的路标!
(原载1984年7月号《星星》)
维纳斯的翅膀
爸爸的画室是磁性的童话
最吸引孩子的要数维纳斯塑像
洁白的美,叠印了
记忆中妈妈的模糊形象
可惜!妈妈一样端庄的维纳斯
竟没有拥抱孩子的手臂
遥远的爱,变成长翅膀的梦
飞进孩子辽阔而纯净的幻想
他,用搓过土娃娃的湿泥
捏起天真又可贵的善良
捏起维纳斯再生的愿望
给断臂的美神添上翅膀
啊!透过眼睛般晶莹的童心
世界,应该是一曲完美的乐章
每个妈妈都能带着自己的孩子
欢乐地——展翅飞翔
(原载1983年《创作新稿》)
我家的小屋(外一章)
我家的小屋很小,很小,
只有十平方米,连欢乐也显得拥挤。
窗口,晾着湿漉漉的笑语;
书架,堆满沉甸甸的期翼……
十平方米的和睦,十平方米的甜蜜,
十平方米托着紧张而充实的天地:
轮流用书桌,一家人进行爱的接力。
电灯和赤心串联一起,整夜不熄……
国庆节,爸爸用奖金买来《中国地图》,
一家人欢笑着把它贴上屋壁——
“谁说我家的小屋只有十平方米?
瞧,它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永恒的笑靥
没有蒙娜丽莎嘴角抿起的神秘
母亲的照片,舒展开田野与春光的
明朗……整天被繁忙的活计
锁紧眉头的母亲啊
何时?留下这美的瞬间
可是晾晒喜悦时,摄在天井
可是捶洗贫困时,摄在流泉
也许,母亲陌生而亲切的笑靥
只摄在我的想象里,让飞翔的思念
翻译那无声的语言
照片会模糊,可心是神奇的胶卷
每当我越过新的高度,用泪水冲洗
母亲的笑靥,就是阅读永恒的诗篇
读得到笑纹编织的哲理,却永远
读不到一个结束的标点。
(原载1984年第1期《文艺学习》)
洁白的火
——致浪花
蔚蓝的遥远,飘来
你微笑的洁白
撞响海岬绷紧的惊叹
点燃生命
怒放的光彩
哦,波动的艰险
怎能熄灭
怎能熄灭永恒的节拍
你绽开海的笑靥,涌进
那么多变得辽阔的胸怀
瞬间的花期虽然
短暂,燃烧着海的澎湃
一朵朵液态的
洁白的火,在人们心海
常开不败
(原载1984年第14期《少年文史报》)
晾晒在河滩的春光
一瓣瓣湿漉漉的春光,刷新天空:蔚蓝色橱窗。
生活被捶洗清爽,晾开
乡亲们绚烂的希望。
小河,乡村温柔的手臂,
向未来散发着彩色传单……
这些扑扇着喜悦的蝴蝶,
将飞进无数颗复苏的心房!
(原载1984年11月15日《少年文史报》)
黎明,升起的白帆
我,揣着蔚蓝的向往
蹈上漂浮在梦境的沙滩
夜色中沉默的礁石
水面上静止的波弧
冻结……我想象中
大海的狂放
哪来这么多洁白的翅膀
扇去我雾似的迷惘
是黎明沿着桅杆升起
还是鸟群航向太阳
海哪里曾昏睡?不正要
不正要展翅飞翔
(原载1985年7月1日《少年文史报》)
苦涩的甜蜜
每当泪水流成滚烫的诗句,
我总要,总要干渴地吸取。
虽说苦涩之外依然苦涩,
又怎能舍得这一点一滴?
让心里的叹息全流回心里,
越苦的哭泣能酿作越醇的笑意。
每当落花飘出枯萎的思绪,
我总要,总要沉默地收集。
虽说盛开之后即是凋落,
又怎能抛弃这一丝一缕?
让土地的馈赠全播进土地,
重放的春光将擎起绚烂的回忆。
每当思念缠满乳白的缥缈,
我总要,总要深刻地牢记。
虽说重逢之日难以寻觅,
又怎能遗忘这一心一意?
让昨夜的梦境邮寄给明天,
永恒的想念就是:苦涩的甜蜜。
(原载1985年4月号《诗刊》刊授版)
雪花,飘呀飘
雪花,欢笑着飘呀飘……
是丑小鸭抖落昨天的羽毛?
我张开双臂 白天鹅般的
春,快飞进我的怀抱。
雪花,欢笑着飘呀飘……
是画家送来白色的颜料?
我象长翅膀的画笔般奔跑,
给大地刷上纯洁和美好。
雪花,欢笑着飘呀飘……
鸽子般的心为啥乱跳?
是雪花叩醒我冬眠的心儿,
还是我的心和雪花一起飞飘!
(原载1985年第7期《当代诗歌》)
丘比特之弓(外一首)
A
记忆是绷紧的彩虹
发射过多少
拾不回的秘密
那尘封的竹弓,时时
弹出无声的颤音——
难忘你含笑解下
扎小辫的皮筋
系上我们
满月般拉紧的思绪
B
我拉动你的目光,射出
一杆杆青翠的调皮
射熄繁星哟射灭鸟啼
有次还射死
你心爱的小鸡
你忍着没让泪水决堤
直到你的身影随竹箭飞逝
我的忏悔,伴着
断裂的弓弦,永远地
颤栗
C
丘比特之弓,到底没有
命运的强弓有力
我被射向熄灭的黄昏
你被射向喷薄的黎明
两颗飞翔的心,拉开
越来越长的差距
我发射呼唤的阳光
没有一声,飞到
目的地
D
真该……把无情的命运
用男子汉的勇敢绷紧
寻找曾射落你泪花的
谜,射回飘逝的记忆
准能缩短一切距离
或者让丘比特之弓
把崭新的我,向着你
做最神圣的射击
子弹
你的目光是甜蜜浇铸的子弹
偶然射进我心灵的窗户
熄灭的笑声开始复苏
展翅的骄傲被你俘虏
你早已遗忘射中的猎物
我却永远把伤口轻抚
这是幸福,而不是耻辱
亲爱的射手现在何处
失去你的凝视多么孤独
中弹的心不就是贝母
用记忆把子弹裹成珍珠
不能把它射回你的心窝
就让我对它将思念倾吐
这是欢乐,而不是痛苦
(原载1985年11月号《星星》)
邮票
集邮并非我的爱好
一瓣邮票在心田绽苞
别把它当成商标,这是
无终点快车的彩色车票
我曾经走向你心灵的月台
甜蜜而惶恐地接受检票
接受审视和微笑
跨进邮箱跨进碧绿的车厢
你的眼睛闪烁着永恒的路标
连邮戳也飞旋成车轮
把两颗心载向同一条轨道
凭这枚车票能穿越迢遥
穿越目光的隧道,驶进你
开满春天与笑语的怀抱
真愿乘坐疾驰的幻想,飞入
邮票般的门扉门扉般的邮票
和你站在狭小而辽阔的
画面,成为图案成为主角
哦!在两座心港间邮递的
寄给明天的一枚美好
又被我们——创造
(原载1986年3月号《诗刊》)
友谊的轨迹
小城,我重遇久别的友人
她飘过的倩影流星般神秘
两颗心,曾在寒夜传递春讯
还未碰撞出火星就又分离
为什么想扭转燃烧的视线
心灵被热风吹乱头绪
为什么不主动向她轻唤
微笑或许能浇开凋谢的友谊
还是让我的目光打出旗语
追回风雨中失落的记忆
她的身姿却象飘逝的花影
淹没在波动的人流里
昨日的友人是满天繁星
如今你在东,我在西
沿着友谊辐射的星光
我们永远拥有共同的轨迹
(原载1986年1月号《中学生文学》)
我爱过的少女
独自望着夕阳发呆
就想起我爱过的少女
她们是水一样普通的少女
毫无例外都有一双大眼睛
我无数次为某一双大眼睛痛苦
躲在不同的日历里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总是象两颗流星擦肩而过
走出剧场又要苍老十岁
又要为某个失去的机会追悔不已
象棋坛败将追悔走错的一步棋
常常因为走错一步
我爱过的少女一个个飞走了
撑开花裙子的降落伞
在其它陌生的胸膛登陆
不知她们在地图哪个角落捉迷藏
岁月的风一吹,我听不见她们的声音
很想寻找她们的门铃
想象她们以什么表情开门
以什么语气介绍我这穿风衣的客人
甚至只想打一个不留名的电话
趁机听听夏天熟悉的嗓音
多年以后她们不再年轻
风雨涂改了天真和美丽
然而若在陌生的城市邂逅
我能毫不吃力地叫出她们的名字
并且仍然有触电的感觉
独自望着夕阳发呆
就想起我爱过的少女
孤独极了就去无人的海边
呼唤那些水一样美好的名字
希望她们在各自的春天里能够听见
我仿佛看见她们隔着遥远的玻璃窗
徒劳而关切地注视我
于是拾海归来总要轻松许多
(原载1988年6月5日《诗中国》)
独木桥的年轮
(外一章)
故乡的小河上,有一架古老的独木桥。
据说,独木桥是用一棵很老很老的槐树锯成的。小时候,我们放牛归来,总要数数那密密麻麻的年轮:一圈圈,一圈圈……哦,它有一百多岁了。
记得,那时我很调皮,常在桥上学猴儿翻跟斗,吓得在村头推磨的外婆大声喊叫……难忘呵,外婆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目光,以及苍老的声音!
……现在,我已是一个城市少年。偶尔回到故乡,都要去瞧瞧久别的独木桥,眼睛总会模糊起来:年轮变幻成一页记忆的唱片,象村头那盘很少休息的石磨——缓缓地旋转着,以外婆那苍老的声音,讲述着一个遥远遥远的故事……
不论我走到哪里,独木桥的年轮啊,总在我记忆中旋转,旋转,缓缓地旋转……
故乡的风向旗
我,走出童年——麦绿色的童话。身后,故乡的风向旗在轻轻地飘呀飘……
啊,那是中国农村的风向旗:一根缠着褪色布条的修竹,岗哨般站立在蓝天与碧野之间,默默地……任田野上掠过的掺着酒味的香风,掀动那一角动荡的梦。
也许,它比不上那些旗:战场上燃烧的或节日中飘展的……但,它却能勾画风的肖像,凝固风的信息,告诉扬场的农民,告诉晾衣的村姑,也告诉我们这些孩子放飞的蝴蝶风筝……
现在,我走向城市——钢铁垒成的诗章。啊,心灵的地平线上,童年的快乐记忆宛若故乡的风向旗,在轻轻地飘呀飘。
哦!是城市的热风在告诉我……
(原载1983年6月28日《南京日报》)
路
打开门,仿佛打开洁白的梦……谁?藏起嫩绿色的路!
雪,映亮孩子的惊喜:挖一条最棒的路吧,让好多好多人,沿着它走向树林、阳光和春天……
柔嫩的小手握紧铁锹,学着筑路工的样儿,挖呀挖。一颗颗滚烫的叩响雪地的深情……
折射着笑声的路,是写给土地的诗行吗?
呵,好多好多感激,踩着那一排小小的足迹,牵长孩子的自豪!
……雪化啦,土地捧出缤纷的微笑,是奖给孩子的礼花吧。可那条和他的幻想一同延伸的路哟,哪去了?
孩子,别噘起失望呀!路,已满载你童心的洁白,延伸进土地的心房……
(原载1984年9月13日《文学报》)
我只是一颗露珠
——致老师
您喜爱星星!夜空的流星牵起您的诗行延伸,每颗星,都收到一瓣深情……
而我,只是一颗露珠。
……天与地的蚌壳合拢了黑夜,我也许伴随星星,珍珠般闪光。星星为夜空点燃彩灯,我只能,只能给小草送几缕清凉。
说不清为啥,您总把我看成星星,看成在大地闪烁的液态的星星!
黎明无数次淹没我的歌声,每次殒落,都预示更辉煌的升起。这,全因为你的眼睛在凝视我,那是顶亮的星哟……
我景仰星星,但要对您说:我是一颗露珠,和天空同样伟大的土地中,流动着,流动着我永不干涸的生命!
(原载1985年6月24日《少年文史报》)
呵!独木桥
曾经是一颗翠绿色的树,为了满足人们的愿望,默默地,牵引了多少断裂的路。
呵,你越来越苍老……难道让那么多脚步,在涧畔,焦急地等待?盼来啦,飘舞着春色的测旗,盼来啦,点燃了喜悦的篝火……
为让出筑新桥的位置,你,欣然地退让了!你,真的从山涧的记忆中消失?不,人们感激的心田,树立起你的身影——一座绿色的纪念碑!
(原载1985年6月号《少年文艺》)
《语文报》把我扶上战马■ 洪烛
八十年代初我在南京梅园中学读书。疯狂地爱上诗歌,甚至上课时都偷偷在笔记本上写诗。还曾以原名“王军”在《语文报》、《星星》、《鸭绿江》、《诗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一系列报刊发表大量诗歌散文,十几次获得《文学报》等全国性征文奖。在全国中学校园赢得一定的知名度。1984年《春笋报》刊登王建一先生所写《这迷人而又痛苦的路啊!——记南京梅园中学小诗人王军》:“他似乎是一个成功者了,他的面前似乎是一片光明了。错了,他还嫩得很,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将咬紧牙关走下去,他准备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说:我也许因此而上不成大学,但文学创作的路我是要走下去的。你能走到底吗?你在已发表的一篇作品中写道:假若有一天,刀忍不住所受的痛苦,它摆脱了磨刀石,结果将怎么样呢?哦,世上将多一片锈铁!”可以说是这篇报告文学使我奠定了当个大诗人的幼稚理想。要知道,那是个几乎人人都怀有所谓“理想”的年代。多么可爱啊,我那最初的功名心!
若干年后,我跟人生道路类似的诗人伊沙(中学时原名“吴文健”)探讨过:我们这一代诗人坚持下来的动力,除了艺术本身的感召之外,也不乏功名心的作用。从那么小,就开始梦想当诗坛的百夫长、千夫长乃至万户侯。)所以无论诗歌多么萧条,我们此生注定将是最后的“钉子户”,不会轻易拆迁的。
当时由于《语文报》等报刊发行量巨大,全国中学校园几乎息息相通。我记得那几年间,就收到数千封天南海北的读者来信(装了一大麻袋),许多诗作一经发表即被同龄人传抄——自己也就陶醉得俨然有“小普希金”之感。普希金是我的诗歌偶像 。我甚至梦想死后能像普希金那样,被铸成铜像——当然,不是树立在彼得堡的皇村,而是安置于我的故乡南京新街口的十字路口。
1985年,我面临高中毕业。2月18日《语文报》,刊登了我毕业之前写在同学纪念册上的五首诗《献给同学的心花》,以及创作谈《感情:诗的生命》。这在那一年的全国中学校园里,唤起很多毕业生的共鸣。他们纷纷来信关心我:毕业后会去哪里?还写诗吗?
由于对文学全力以赴,也造成严重偏科,除了语文,数理化乃至外语等经常亮红灯,每次考试总属于年级倒数第几名。不但上大学无望,就算想拿到最基本的高中毕业证书都很困难。数理化成绩一塌糊涂,连高考预考都未通过,我只好准备做个“待业青年”了。但自己仍想像高尔基那样到社会(“我的大学”)上继续实现文学之梦, 闯荡一番,说不定也能写出个三部曲啥的。有个中学同学的哥哥是开照相馆的,我甚至准备毕业后去那儿当临时工……
当时梅园中学只是普通中学,没有保送名额,幸好觉得我给母校争得些荣誉,想出了一招:把我发表的作品及获奖证书复印许多份(感谢那个时代发明了复印机!)向全国二十多所大学寄发了推荐函。很快,武汉大学特意派来一位负责招生的老师,领我去武汉面试。华东师范大学也约我去上海面试(他们还答应给我的中学另外五个入学名额)。最终,我选择了武汉大学,作为免试保送生,没参加高考就跨进了大学门槛。哦,对于我而言,缪斯不仅是诗神,更是我的命运女神,她带给我好运气!与之相比,为写诗而吃点苦吃点亏,算什么?该赚的我都赚回来了。
但我要说,是《语文报》把我扶上战马的。
进入武汉大学一年多之后,1987年1月5日《语文报》,再次为我做了一个专版,除了刊登照片、简介、诗歌作品、创作谈之外,还有姚健所写《走向新的角斗场——王军进入大学之后》。那几年,跟我一样成为幸运儿的还有田晓菲、小海、邱华栋等一系列中学校园诗人。
我并不仅代表我自己,还代表着那一大批80年代成名的少年作家。八十年代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中学校园里的“小诗人”、“小作家”在数量上一点不逊色于现在的80后作家,同样境遇的葛红兵称其为被诗歌史遗忘、但正在被追忆的一个文学现象。自古英雄出少年,文人也如此。仅以诗歌界为例,目前被誉为诗坛“中坚代”的伊沙、徐江、侯马、桑克等,我们都是从八十年代的校园起步的。姜红伟已推出一部八十年代中学校园诗歌备忘录《寻找诗歌史上的失踪者》,收录了数百人的回忆文章。
1989年7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的中国文联出版社工作。1999年1月7日《语文报》,又刊登了我的近照、近况、近作,以及澹明所写《以心灵之火烛照世界》:“对于王军,我们的老读者想必还记得,在中学时代,他便是《语文报》的‘老’作者,当他被保送武汉大学后,《语文报》1987年1月5日的第240号头版还郑重报道并介绍过。而今,他又在署名‘洪烛’亮相了。事实上,‘洪烛’是他上大学后发表作品时惯用的笔名……”可以说,影响巨大的《语文报》的探照灯,一直关注着我,使我被许多同龄人知道并记住。我对这家报纸怀有特殊的感情——哦,它照亮了一个少年诗人的文学梦。直到今天,我仍在写诗、写散文,出了三十本书,似乎都是因为不愿背叛自己年少时的承诺。不走这条路,我便不是我了。我将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伟大的八十年代,我与姜红伟等建立通信联系,又通过季雨群认识了当时南京中华中学的叶宁,参加《春笋报》的活动见到马萧萧、南岛,在武汉大学与李少君、邱华栋同校,并去北京与北师大的伊沙、桑克、侯马、徐江“煮酒论英雄”,何其快哉。成为北京的游牧者之后,先后与神交已久的田晓菲、江熙(江小鱼)、毛梦溪、段华、边邓伟、叶斌、周瑟瑟、郁舟、吴茂盛等谋面,共同回首八十年代,感叹良多,觉得有梦总比无梦好。管它酒醒到何时!
我的第一本书是诗集《蓝色的初恋》,进入武汉大学后出版的,其中收录了一部分中学时代的作品。看起来,真让人脸红啊。我都不敢轻易翻开它。
九十年代初,叶斌策划了一套《第四代诗人丛书》,有我的一本《南方音乐》,另外还有邱华栋、蓝蓝、周瑟瑟等人的诗集,交由接力出版社推出。我大学时代的部分诗作,收入其中。一个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为往日的音乐划上句号。我也就逐渐告别浪漫主义的自己。
在进入新世纪之后,才真正明白八十年代对中国文学的重要意义。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纯文学的时代——在今日文人怀旧色彩浓郁的追述中已形同黄金时代。民间诗歌运动风行全国,诗人辈出(不管大诗人、小诗人、真诗人、伪诗人),而且诗人的社会地位与优越感获得空前膨胀,古老的中国仿佛在一夜间降生了千万个精神贵族。在中学校园里也不例外,“自古英雄出少年”,当时有多少少年渴望成为当代英雄——诗人?我们热血沸腾地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江湖。如果跟现在的新青年们描绘其时种种盛况,他们会觉得简直是天方夜潭。更不可思议兄长一辈的青春期居然是在对文学的近乎宗教的激情中度过。于是,我们收拾旧日的影集、手稿乃至记忆时难免感叹:这个黄金时代如此迅疾地跟我等擦肩而过了。从此,精神与物质的位置发生了调换。文学就像一位被废黜的帝王,满脸愧色地走下了神坛。
别了,八十年代!别了,八十年代的一批诗歌王子!群雄逐鹿、争相问鼎,我们梦寐以求的那顶文学皇冠,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偷走了——它究竟被藏在了哪里?至今仍是一个谜。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未能缔造出真实的帝国,但仍可以在虚拟的版图中故地重游、老友相逢……感谢诗歌!感谢记忆!
我眼中的八十年代校园诗歌,像伊甸园的缩影,空气中流通的全是爱呀美呀诗呀酒呀之类的混合体,集体发誓要把红楼梦继续做下去。汉字像算盘珠一样在那批少年诗人手中拨弄着,一本陈年老账被清算出无穷新意。文学复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时代:朗诵出现在广场上,诗歌变成了传单,做梦的少年们一律模仿预言家或雄辩家的面目周游列国、遥相呼应……
二十多年过去,当初的少年诗人,大多已改行了,诗歌就像尿裤子的经历一样遥远——甚至让人脸红。可以理解,我们毕竟都到了当父亲的年龄。而文学永远是儿子们的事业——可惜下一代青年已不甘做文学的儿子(地质构造有断代的危险)。我们是早生了十几年的80后,我要说,是《语文报》把我们扶上战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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