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雪光
雪光闻名已十年。
这样的一个名字,让人足迹未至心里就已生出无尽的想象。
是在蜿蜒蛇路的尽头,山林葱茏荫里,一座小庙,二三僧人,木鱼声依依稀稀。
是在大山半腰际,镂空千仞壁成寺,僧人已远游,只有风起禅钟鸣,惊飞鸟几只。
是终年积雪的峰顶上,如皇宫般金碧辉煌的成片寺观庙宇,不绝的山风削平了峰顶,卷起茫茫雪雾,寺庙却依然屹立,老残阳苍白的斜斜的倚在墙头。
我对雪光有着太多的奢望。
我曾经有过接近她的经历,那一次到石板沟而止,同行者遥遥一指,说:“那便是雪光了。”大家畏其艰险,于是放弃。我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了,没想到缘分是这样的奇妙!
是年公历五月,父亲拟伴友二人出游,向我征求目的地,我毫不犹豫的推荐了雪光。人就是这样,对于未曾得到的东西未曾到达的地方总是心存念想,一旦有那么一丝的机会,这念想便会膨胀发酵,渴望实现。长辈们受了我的蛊惑,欣然同意。于是我唤上妻、儿子和外甥,七个人挤了一辆双排座的工具车,颠簸而往,自王家而上,过庙坪、柳河水,经历了十数处惊心动魄的折折弯弯,吸进了满胸膛溢着花香的山风,左耳是鸟鸣水流,右耳是工具车不堪重负的吼吼之声,终于路尽车停,到达一片开阔之地,房子稀稀拉拉的依山而建,庄西是河,河西是山,一问,这就是雪光村。
我对村庄不感兴趣,铆足了劲要去寻雪光寺,自有明白人向村中一指:喏,那就是!我紧走几步,挡住我眼的却只是一座院落,实在和村中平常的住房并无两样。
这就是雪光寺吗?这就是我魂牵梦萦十年的雪光寺吗?未进寺门,先自生了几分的失望在心里。但失望归失望,既来之,且游之。
寺门左立有一碑,赫然刻着唐兴顺先生的《太行雪光》,看光景,也是二月份来的,不愧是大手笔,山写的气势恢宏,“在这样的山顶四望,很像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无边无际,浩茫空阔,似乎离人间远了,离天庭近了。”村庄写的细腻精致,路是“很认真很愉悦劳动的成果”梯田里的纹络“既像吃糖涟漪又似人的指纹”,流水、树木都“蓄满了饱饱的春意”。对雪光极尽赞誉之词。可是我有心理落差在先,并不能真切的体味文中的境界。碑前留连片刻,一拨人从寺里出来了,我们便进去。
一进寺门,父亲便碰到了他的老友秦会堂老人,老人家见到父亲,一惊一咋的,不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倒象一个孩子。老友相见,把话往昔,感慨连连,一旁恭听的我,忽然觉得有一股气流涌动,原来却是时光在水一般的倒流,恍惚之间,已经沧桑。
有道是逢山问路,进庙拜佛,父辈们开始了正事,依序进香、报名、磕头、捐钱,三岁的儿子不懂事,也摇摇摆摆的上前,从兜里掏出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硬币,投进了捐钱箱。
一旁有寺庙的女主人看我立着不动,便用了歌咏一般的声调劝谕我:“莫道老祖不认得,前因后果都记清。”又说现在正值佛界换届,许愿可以排在前面,她滔滔的说了好几套切口,一心想劝我信佛向善,见我始终无动于衷,才知道碰到了一块朽木,于是讪讪的离开将热情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默默的只是看,我喜欢到山中去,到寺庙中去,可是就只喜欢这样立着,闭上眼睛,感受那一缕幽香安静的从耳朵中钻进钻出,而几乎从不对着神像顶礼膜拜。我想这与信仰无关,与有神论无神论无关。我并不鄙视宗教信仰者,也不鄙视有神论者,因为这些其实都只不过是每个人心中不同的世界而已,譬如春天开花,有桃花、杏花、梨花、槐花、野菊花,有红花、白花、紫花、粉色的花…
佛也好,道也好,基督也好,阿拉也好,包括因为于丹教授而焕发青春的孔庄,都只不过是一种对心灵世界描述的观点,他们有发表这种哲学的自由,人们便有信仰这种哲学的自由,自然,也有可以不信仰的自由。
更何况,入寺庙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观光消遣,可视为相对的无“求”,既可随波逐流的礼拜,也可以只做闲客旁观,即如我辈,佛祖也可以对我理而不理。另一种则是有“求”而来,详报家门,虔诚磕头,热心捐助,以为信徒,其实不知道这是在为难佛祖了,须知佛家讲究“无欲”,而有“求”便是有“欲”,在对佛的理解上,先自下了一等。再者,佛祖若灵,满足你了,便是纵容你的欲望,有违佛的本意,佛祖若是不能满足你的欲望,你又该埋怨佛祖不灵。所以,佛祖只好微笑。佛祖也终究不过是教人做人做事的,但不是替人做人做事的,可是熙熙攘攘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把人世间的种种烦恼带来,佛祖便成了一个心理医生,其实,只要你安静,佛便在你心中,你便是佛。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大家已走完一切程序,起身告辞,却被会堂老人挽留吃午饭,老人家拐杖一顿一顿的,赔尽了笑脸才获放行,却还要跟出门来送行。在走出寺门的那一刻,我听到吱哑一声,象是山门关闭的声音,回头看去,却见山门依然洞开,我疑惑的收转头,一拨新的客人满脸虔诚的迎面走来,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入寺,方定了心神,欲抬步离去,却又听到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才知道,先前的和现在的声响,都是佛的叹息。
走到停车的地方,会堂老人指着旁边的沟渠说:“原先这里是个瀑布,现在水都被截断了,看不到了。”顿了顿,老人开玩笑的对父亲说:“老弟,再过几年,连我也没有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我都沉浸在懊悔之中,我懊悔自己这样轻而易举的打碎了心中美好的东西,象是初恋一样的雪光。那天碰到二姨家的表哥,我才把这种懊悔吐露出来,他无语听完,问我:“你知道雪光是怎么来得吗?”我回答道:“因寺成村,村以寺名。”表哥点点头,说:“那寺的名字又是怎么来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表哥说:故老相传,雪光刚成寺时,并没有名字,因为寺门前有一道瀑布,夏日飞流入深潭,冬天的时候雪填满了潭,瀑布上冻,只剩一个巨大的冰柱直入潭中心,如雪龙在渊,及至春来,潭底犹是积雪未化,潭四周的雪融化成水,沿着雪龙在潭中央愣是琢磨出一个空心雪洞来,其形如缸,僧人呼之为“大雪缸”,久而久之,“雪缸”终于谐音为“雪光”。
我忽然开始明白佛祖的叹息了。任谁,看到美丽的东西被辜负,被糟蹋,都会为之悲哀叹息的,尤其当这种东西是绝世的瑰丽时,更为强烈。
也许,多少年后,我们再不能见到现实的雪光,历史也不会记录这小小的一座寺庙,雪光,只能沦落于地方史志的某一页某一行,化为一些苍白枯燥的文字,在茶余饭后被人们用牙签从牙缝剔出。那绝世瑰丽的雪光,只生存于我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