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安忆随和得一塌糊涂
胡殷红
从读王安忆的小说,到认识她这个人,把手指头和脚指头捆在一起数年头儿,怎么也超过了这个数,但真正走近她,是我们前不久一起到港澳的那些天。
在我平日的印象中,王安忆衣着并不讲究,她的理论是:天天在家里,用不着买太多的“工作服”,再贵的衣服,一年也不一定能穿一次。但是她有“礼服”,一袭丝绸旗袍,淡淡海蓝之色,在香港作联二十周年隆重的庆典晚会上,她确实给中国作家代表团增了彩。而且王安忆受欢迎的程度也出乎我的预料,她的“粉丝”比这个团的男作家多多了,请她签字、合影的男男女女追着她,围着她。特别是有一天她穿了一件“香樵领”,蓝印花布的“短坎”,“民族”而时尚,凡到有人拉她拍照,她都特别配合,镜头一对准她,她脸上就绽开灿烂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往那儿一站,高而挺拔的身材还带着点模特的“范儿”。我夸赞这件衣服与她穿旗袍的两种味道,王安忆悄声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我更为认真地打量这位茹志娟的爱女,体味着这对文坛母女的审美情趣。
王安忆从不主动和人搭讪,显得挺孤傲。这不用我说,有目共睹。这么多年里,她无论作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还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亦或她参加什么著名作家活动啥的,我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她从来脖子挺着,头昂着,面无表情。当她一以贯之地从主席台走上走下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会想,她肯定把台下的人都假设成服装模特的教练啦:上了T台就不许笑。当然,年头多了,日子长了,我也看惯了她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我会主动地朝她呲一下牙,她一定会还我一个有点羞涩的微笑。工作需要时我也会往她家里打电话,她的声音听来还热情,只是问一句回一句,想和她“煲”电话粥是不可能的。凡到这时我就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不愿与人交流的人怎么写小说啊?想解答这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我从没指望王安忆本人。但是,天赐良机,这个疑问终于由她亲口给了我解答。
王安忆说,这么多年她有“工作单位”必须上班的时间就三五年,其余时间都是“独立生活”,基本是待在家里写作,即便调到大学里工作,也是有课去上,无课在家,很少参加应酬。这样的状况使她不太会,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了。她至今不上网,不会收发邮件,最大的消遣和信息来源是一份《新民晚报》。
我所担心的是,王安忆对社会生活的感受会受到环境条件制约,从而影响她个人生活感受之外的创作。王安忆说:写小说,没有经验做想象的出发点,就没有办法去写作。我最担心的局限性问题,王安忆却不以为然。她认为,相对地封闭可以把她的立足点圈起来,圈成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她说,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当然,这也是取决于作家自身的生命力,生命力旺盛,生态就平衡,重要的是要经营好这块园地,而不要妄想去超越经验的局限。我笑说,我原以为小说家都是 “私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可你的确是把“经营”的好手,经营创作的园地,经营生活的家园。
所有读过王安忆作品的人都不能否认,王安忆作品中对人物心理描写的到位是她非常突出的特点,这说明她用自己的方式观察世界,不仅对人的内心观察是细微的,而且能够摆脱个人的局限去理解别人。读王安忆的作品,我总为王安忆那双能看入骨髓、令人颤栗的眼睛兴奋。我说,王安忆,你虽不爱说话,但你的眼睛特别好使,就好比失聪的人往往心明眼亮一样。
王安忆写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我也读了不少。但从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入围那天,我就开始收藏她长篇小说的各种版本了,只是直到今天也没找她签过一本。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明察秋毫的眼情和性格,好像“抑制”我的热火朝天。那些年,我们总是远远的、淡淡的相视一笑,无话可说。但在我心里,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长恨歌》的获奖,不仅仅是对王安忆文学创作的肯定,也是茅奖自身的一次突破。在此之前的四届茅奖获奖作品里,是没有她这种类型的作家和作品的。这让我想起颁奖的当天,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王安忆却在他丈夫的陪同下拒绝了很多记者的采访,闭门“歇”了。我当然不会上赶着非要求采访她不可,只是暗自佩服她的自信、淡定和决非做作的低调。
一晃十年又过去了。这期间她写了很多作品,每次都是先在刊物上发表不久,新书就跟着上市了。唯《月色撩人》这篇是先在报纸上连载后,才在《收获》五期发表,这种发表方式对王安忆是个特例。我揣想,这也许和作品的内在品质有关?也许表示某种转向?也许是为了面向大众?我不否认《月色撩人》是一部好小说,只是怀疑有多少人能静心读下去呢?
关于《月色撩人》评论界和网上评价不一,但我想,别人怎么评价对王安忆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从来不太在乎别人的评论。她说过,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所做的劳动无法向别人传达,我根本不期待别人完全理解。我自己阅读的经验也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有时候很难找到一个特别合适发表意见的人。王安忆这话我以前听过,而当她面对我再次谈到时,还真觉得她说得实在,没有假装谦虚。王安忆也是水做的女人,肉长的心,她一定喜欢听表扬,但我理解了她决不是抵触批评,她觉得批评要真的读了作品,真的有分析,才有交流的可能。
在香港和澳门,我们朝夕相处,有很多话题可聊,我发现,只要能有机会走近她,就会觉得她特别随和,无论吃、住,无论讲话、拍照,无论什么场合,她一点不拧巴,随和得一塌糊涂。不管事先是否通知了她发言,临时拉上场她也有话可讲,头头是道。无论她累还是不累,想不想购物,喊她逛街她就陪着。出门前她还会轻声问一句:海风凉,你带外衣了吗?她的每一次关心和提醒都让我想到“上海女人”,想到专门研究她的人对她这个人的评价和对她作品的归类。有学者或文学评论界将她归类为张爱玲的“延续”,把她放在“海派文学”的传统中来评说。我想,如果不探讨“籍贯”,只论写上海写得好,写得透彻,写得细致入微,张爱玲和她是我读到的作品中,最好的海派作家了。但我又觉得她俩不可比,生存状态不同,生活的时代不同,历史责任不同。可我最终这样想:评价王安忆的文学创作,最好别给她“撮堆”分类,也最好不用“责任”二字,应该用:“生活、生命”这四个字最妥贴。
我也非常喜欢王安忆的《心灵世界》那部讲课稿结集。这个集子里的每一课都体现出她极强的表达能力,而且很显文学专业水准,很有理论素养,真想表扬她是文学方面的“全才”。她从作家到教授的漂亮转身,日常生活中的她与讲台上的她的变化与反差令我惊诧。走近她也没能解开这个谜。
和王安忆聊她的创作,不可能不谈她标志性的作品“三恋”。但当读者和评论界认定了“三恋”的风格之后,她并未行成所谓“王式风格”,而是不断在变。王安忆似乎是刻意“创新”,这也是我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我觉得,八、九十年代,各种文学思潮涌动,王安忆的吸纳性又特别强,在各个思潮中都有代表作。那个时期,作家的创作和读者的热情都是“相当澎湃”。可如今,已不是文学风起云涌的年代,文学思潮消失了,作家如何写作,从哪个维度关注现实,进入现实的通道在哪儿,精神支点在哪儿,如何确立创作方向,就开始令人堪忧了。我提了一大串问题,但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只好约定另谈了。
王安忆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对待的那种人,这真不是因为她“情商”高,而是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的核心在于她的真诚。我们在香港时就约好回来的第二天,一起到杭州参加叶文玲大姐的新书发布会,并到叶大姐的家乡去采风。她说叶大姐是她的同学,别的会可以推,这个会是一定要去的。遗憾的是我们到杭州的当天,叶大姐突发高血压住院。王安忆和我商量怎么办,是否还要再到她的家乡去。我说,人都住院了,我们再去“采风”一是给人家添麻烦,二是还有心情“疯”吗?王安忆沉重地表示:那就不去了。其不知,叶大姐的家乡仍然非常希望这个活动继续下去,浙江省作协的领导也千方百计动员王安忆去。我先走了,王安忆执拗地坚持说:胡殷红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她说让我别去了。后来浙江方面打电话责怪我不出好主意,王安忆当天就回了上海。我心想,这就是王安忆,当她接受你、信任你时,你就是她的一部分,当她爱你的时候就一定爱你。她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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