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儿的高度及有飞翔癖的人
何鑫业
一只鹞儿到底能放多高,似乎没有人计算过。通常人认为,线的长度便是鹞的高度,其实不然。写过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一部书的满洲正白旗“包衣”人曹氏芹圃,曾有一次在桥上看一位老人放鹞,据说足足看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看及老人正放得起劲的那只鹞儿。
后来他写了一部十分形而上的《红楼梦》之后,还为一位伤足的故人写了一本十分形而下的小册子,这本叫《南鹞北鸢考工志》的小册子,专门讲述风筝的“起放之理”和“扎糊之法”,以及“彩绘之要”。他在该书的自序末尾,希望天下所有“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这在现在看来,也是很慈善的举措,比起倾囊襄助,更能使人脱其困境。
放鹞儿要在春天,此为天时。放鹞儿的时候是茶花开过,梅花正盛,桃花将临。放鹞儿的时候溪水早已悄悄变暖,这时候,小小一个人,手牵一根线,仰首蓝天,感知到鹞的力量犹如感知到一个事物要离开自己的力量。
放鹞儿的地点,古人认为最好在桥上,此乃地利,猜猜大概与高度与河道上的风有关。但我总觉得古人是很老练的,不会把鹞儿仅仅当鹞儿放的。头上一顶鹞,桥上一个人,水中一条船,这本身就是一幅画,本身就是一种境界,是很闲逸的一种哲学。难怪文学史上既有人把翻飞的鹞当作舟,也有人把扯帆的船视作风筝,在他们看来,天上地下,风筝和船无多大的差别。
还是回到鹞儿的高度,除曹雪芹外,真有鹞儿放到连放鹞人自己也看不见的高度,并且要在收一支烟工夫的线后才能“见其丝毫”。倘若这只鹞儿在收线的过程中断线了,那么,这只鹞儿会落在何处?命运如何呢?这使人不免想起20 世纪中叶人类为征服太空向宇宙发射的卫星和飞船,它的确也是一只(种)鹞儿,并且也时常“断线”,时常消失在不可捉摸的茫茫宇宙中,它的落点和命运与鹞儿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曹雪芹在世,他是否也会写一本有关卫星和飞船的书,借此来好好帮助全世界有非分之想的人,让他们统统学会“自养之道”,无须“求助于官府”呢?
放鹞儿的心境犹如做人的心境,凑热闹寻人多势众处放是一种,求静寻冷僻无人处放是另一种。前者的鹞常挂在树上,成为一种饰物,后者的鹞常不把其当鹞,有时甚至放到兴处毅然让其“线尽鹞飞”。并且不去想它落在何处,命运如何,因为这样的放鹞人一定明白,就是自己一个堂堂正正、鲜龙活跳的人,到时候命运如何、“落”在何处也是不可知的。
很简单,譬如,你此刻放鹞,你明年的此刻又能做什么?后年的此刻又能做什么?下辈子的此刻又能做什么?莫非再放鹞?——前面是放鹞的天时、地利,这便是放鹞的人和了。
说起宇宙飞船和卫星,亚特兰蒂斯,阿丽亚娜,长征运载火箭,不免想起世界上有飞翔癖的人。这种有飞翔癖的人,也是一种鹞,也是,长是长横是横竖是竖,中间是骨子,三个点命定一线。
有飞翔癖的人的天时、地利、人和,亦即梦想的天时、地利、人和。梦想,当不一定非在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亦不一定非在高山之巅、流水之域——1942年1月8日出生的英国人史蒂文霍金,可以说是一只奇大无比的鹞。这只“鹞”,患有肌肉萎缩症,自1964年后就宣称不再读书,一味幻想;这只“鹞”,在有一天听毕伦敦Birkbeck College教授罗杰彭罗斯的奇点理论后,回程途中向他的老师发问:“不知道如果把彭罗斯的奇点理论,运用到整个宇宙会得到甚么结果?”——这一问,开创了“宇宙大爆炸前必然有奇点存在”的理论,开创了《膜的新世界》与“黑洞”理论。
霍金近乎全身瘫痪,不能发声,正是曹雪芹之“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但其1988年出版的《时间简史》,至今已出售逾1000万册,释怀了天下多少对宇宙存有梦想、渴望解疑时空的人,也警示了天下多少在梦想领域“有废疾而无告”的人。
普通人的飞翔癖没有这等复杂,它包括:一日三次观摩航班从头顶飞过,少女发誓要在家中作空姐;调酒师实验新酒配方,口出狂言能一年赚五个新酒吧;辞去老板做农妇,40岁女子昨日启程赴新几内亚;哪里有梦想哪里就有“反抗”,坐地铁嫌扶手太冷,男子突发奇想造出恒温材料……
放鹞的人,是对走路不满的人,是对低头不满的人,是对单一职业不满的人,也是对封闭的室内生活不满的人——这种有飞翔癖的人,恰恰“飞翔”的就是“下辈子的此刻又能做什么”的命题,那么我们的下辈子能做什么呢?做的可能就是横空出世、飞龙舞凤,做的可能就是飞翔。
有梦想的人,所以,也可称为可持续飞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