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宝贝》书摘

　　一个幼儿的天问

　　四岁时，一天晚上，啾啾问妈妈：“天上有什么？”妈妈答：“有云。”她说：“我是问云的后面有什么。”妈妈答：“星星。”她继续问：“星星的后面呢？”妈妈答：“还是星星。”她说：“我是说最后面，终点是什么？”妈妈说：“没有终点，永远还有星星。”她用教训的口吻说：“妈妈，什么东西都有起点也有终点，天怎么会没有终点？”妈妈承认自己说不清楚。

　　她来问我：“爸爸，天的终点是什么？”我试图向她解释无限的概念，告诉她，天是没有终点的。她觉得不可思议，指一指天花板，意思是天也应该有类似天花板的一个顶。我承认我也说不清楚。

　　但啾啾一直在琢磨。有一天，她又问我：“世界的外面是什么？”我让妈妈回答，妈妈说：“世界的外面还是世界吧。”她立刻表示同意，说：“是世界的下一曲。”原来她是有备而来的，已经找到了一个思路，来解释世界的外面还有世界，就像她听的CD光盘播完一曲还有下一曲一样。

　　我夸她说得好。然而，CD光盘上的曲子是有限的，世界是无限的，当我试图向她说明这个道理时，她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说：“我想知道地球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到底有多大，一直下去，外面的外面是什么。”不必说一个四岁孩子，即使像我这个想了一辈子哲学问题的大人，在面对无限时又何尝不感到困惑。我只好说：“宝贝还小，以后长大了，看许多书，就会知道许多关于宇宙的知识了。”

　　正来在亚运村俏江南宴请学界朋友，我们一家都去了。席上，正来提起，嘟儿最近很困惑，经常说活着没有意思。我让嘟儿说一说她的想法。她说了很多，大意是：人的一切都是上帝早已决定的，自己做不了主，所以活着没什么意思。她举例说：“比如考试，这些题目我都懂，可是有时就会粗心，再注意也没用，因为上帝早已决定让我在这时候粗心了。又比如上帝已经决定了让我活多久，我可以当心避免车祸等等，但是也许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来世，就自杀了，死了以后要是没有来世，也就回不来了。”后一个例子有点复杂，意思是上帝总会用你意想不到的办法实现他的决定。

　　讲完后，大人们七嘴八舌发表意见，有说这种问题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想的，有说上帝有打瞌睡或管不过来的时候的，等等。

　　嘟儿说的时候，啾啾在玩，好像没有听。后来嘟儿又到我和正来的座位边继续说。正说着，啾啾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一脸认真的表情，出语惊人：“要是没有上帝怎么样呢？上帝是人想象的。”

　　嘟儿噎住了，尴尬地笑。她十一岁了，最近长得很快，不太有兴趣和五岁的啾啾玩了，没有料到啾啾会插一嘴并且把她问住。

　　嘟儿的问题和大人们的议论都在上帝存在这个大前提下展开，啾啾却对这个大前提提出了质疑，颠覆了整个思路。

　　我问啾啾：“你认为上帝不存在吗？”她说：“我不知道。”我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上帝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她点点头。我心想：很好，和我的立场一致。

　　神或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涉及世界和人类的起源，对于这个问题，啾啾心中有许多疑惑，经常和妈妈讨论。

　　她问：“第一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答：“中国的神话说是女娲造的。”

　　她问：“女娲是谁造的呢？”

　　妈妈答：“神话里没有说。”

　　她又问：“世界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答：“都说是神创造的。”

　　她问：“神又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答：“我不知道。”

　　她说：“妈妈，还有一个问题你肯定也回答不出来。”妈妈问是什么问题，她说：“世界的一辈子有多长？”

　　妈妈说：“世界永远存在，这叫做永恒，就像神仙会永远活着一样。”

　　她问：“世界上管神仙的是谁？”

　　答：“外国和中国不一样，各有各的管神仙的。”

　　问：“那么，到底有没有神仙呢？”

　　答：“不知道，有的人说有，有的人说没有。”

　　问：“真的是好人都上天堂，坏人都下地狱吗？”

　　答：“应该是吧。”

　　问：“好人在天堂里变成天使，在那里自由地飞翔。可是坏人呢？他们在地狱里干什么？管地狱的那个神仙叫阎王爷，他怎么管坏人？”

　　答：“都说是放在油锅里炸。”

　　问：“地狱里的人犯了罪，又被处死，再去哪里呢？”

　　答：“好像没有更坏的地方可去了，仍旧在地狱里吧。”

　　啾啾说：“所以，去天堂的人应该感谢，因为去了天堂；去地狱的人也应该感谢，因为地狱不收他们，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妈妈说：“他们宁肯哪里也不去，也不愿意在地狱里呀。”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哪里也不去呢。”

　　接着，她说起她和保姆小张之间的一次对话。她说，小张阿姨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想死的人。小张是一个身世悲苦的善良女人，有一回竟对她说自己想死。她问小张：“你死后去哪里？”小张答：“哪里也不去。”她说：“人死后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不是天堂，就是地狱，然后又变成人。”小张说：“我不去天堂，也不去地狱，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说：“世界上只有天堂、地狱和人间，你说的这个地方在哪里呢？”

　　讲完这段对话，她问妈妈：“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吗？”

　　妈妈答：“我不知道，也是有的人说有，有的人说没有。”

　　啾啾叹了口气，说：“看来只有死后才知道了。”

　　啾啾六岁，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们俩在陶然亭公园散步，一路闲聊。

　　她问我：“地球一直在动吗？”我说是。她接着问：“为什么感觉不到？”

　　我解释说：“因为地球太大了，就好像一只蚂蚁在皮球上，皮球动，它也感觉不到。”

　　她表示懂了，说：“我们就像蚂蚁。”

　　我说：“按照比例，我们比蚂蚁小多了。”

　　她纠正说：“陶然亭公园就像蚂蚁。”接着问：“天上的星星都在动吗？”我说是。她想了想，得出结论：“只有宇宙是不动的。”

　　我困难地向她解释：宇宙由所有的星星组成，所以也可以说宇宙在动，宇宙是全部，不存在宇宙之外。

　　她马上说：“宇宙之外是一片空白。”

　　我说：“也可以这样说。”

　　她说：“可是，如果是一片空白，那太可怕了！”

　　我说：“其实，不能说宇宙还有外面，因为宇宙就是全部，有外面就不是全部了。”

　　她问：“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难道世界没有边吗？”

　　我说：“你想一想，如果世界有一个尽头，那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出来。”

　　我说：“比方说，假如那是一道墙，但墙外面又是什么？即使外面是一片空白，空白的尽头又在哪里？”

　　她不愿讨论下去了，说：“嗨，别想了，我们在地球上活着就行了。”

　　宇宙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上帝是否存在，世界是不是神创造的，有没有天堂和地狱……人类世世代代的天问，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苏醒了。一个孩子的天问没有答案。一切天问都没有答案。然而，因为这些天问，人类成为太阳系中唯一的爱智造物。也因为这些天问，一个孩子走上了人类的爱智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