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屎撒尿小考
庄子云:“道在瓦砾,道在矢溺”。瓦砾是人们最轻贱的物事,屎尿是人们最不齿的东西,然而它们里头也有道,可见道之存在的普遍性。其实,屎尿里边不但有道,也有诗,大诗人苏轼歌咏山野之趣:“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连翩鹊噪人”,“旋”即旋溺,也就是小便。空山无人,故不必拘礼遮避,有了尿出门便撒,撒尿时清风拂面,十分惬适。此写放逸,亲切传神。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有一首著名的俳句:“门前雪,小便洞真直。”通过厚雪上撒尿的形态,传达出一种特殊的天真情怀。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举过两句《咏厕》诗:“板仄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虽直俗了一些,然俳谑之中亦见意趣也。
这里讲一个牵涉到大小便的训诂问题,以证明屎尿之中非但有道、有诗,也有学术。前已举苏诗中的“旋”字,人们长期用它来指小便,这在古籍中用例很多。如《宋高僧传》中讲蜀僧永安,住寺期间,人们从未见他小便,“未尝见其登圊旋溺”,故称为“无漏师”。《太平广记》引《逸史》,记方士周隐克有法术,自己与人边喝茶边弈棋,懒得起身去撒尿,就施法术,让他的朋友段某代他上厕所:“周生连吃数碗,段起旋溺不已”。古医书中写尿频的症状,例为“夜多旋溺”之套话,足见此语之流行。那么,小便何以称“旋”呢?查“旋”字之原义,本为旋转、周还,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小便这种活动都很难与旋转有什么瓜葛。故“旋溺”之说的来历,也就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按《左传》中载有这样一件事:邾国大夫夷射姑曾经棒打过一个看门人,看门人怀恨在心,有一天在廷中洒水洗地。好洁而犿急的邾庄公问其故,看门人说夷射姑刚刚在这撒过尿。庄公大怒,命令把夷射姑抓起来。《左传·定公三年》述其事云:“阃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问其故,阃曰:‘夷射姑旋焉’。(邾子)命执之。”“旋焉”句下,杜预注曰:“旋,小便。”这大概是古籍中第一次以“旋”称小便的例子。关于小便何以为“旋”,阮元《研经室文集》中有一篇札记《释矢》,其中援引《庄子》的“道在矢溺”和《史记·廉蔺列传》的“三遗矢”等说法,指出“矢”乃“施”之借字。“施”者,舍也,亦即遗弃之义,喻人们对粪尿的排泄。而《左传》的“旋”字,实乃“施”字之形讹也。后来的王绍兰在《王氏经说》卷五中同意阮元的看法,并补充了两条例证:一是《韩诗外传》中谓丧家之狗“顾望无人,意欲施之”,“施”所用的正是排泄之义;另一例是《左传·襄公十五年》记盲乐人师慧被向导领着路过宋国的朝廷,“过宋朝,将私焉”。所谓“将私”,即想小便。私、施音近,故可借代也。后来称大小便的“溲”、“撒”,皆与施、矢、私为一声之转。“私”后来又衍生出“私事”一词,《随园诗话》卷八引青田才女柯锦机《调郎》一诗:“午夜剔银灯,兰房私事急”,“私事”即指小解。
说到 “解”,“大小便”之称为“大小解”,“解”字恐为“泄”字之假借或讹传。而此讹误又继续衍生新的称谓:比如由“解溲”演为“解手”;由“解手”又演为“净手”。由“净手”又变为“洗手”……。
另外,“施”字从“也”,“也”亦声,而“也”之古音为喻母,从“也”得声之字古代均可读如“移”,故古“施”字,即“逶迤”之“迤”也。“施”与“遗”同音假借,所以古书中又称溲溺为“遗”,“大溲”为“大遗”、“小溲”为“小遗”,《汉书》中说东方朔滑稽无礼,“小遗殿上”,就是在殿上小便。《南史·谢几卿传》谓谢“小遗沾令史”,就是把尿撒在人身上。“遗”就是“施”的另一个代字。遗、施二字相并,遂为‘遗矢’。而遗与矢(施)既然都是排泄的泛称,故《史记》所载老年廉颇于席间的“三遗矢”,也就不一定非要讲成解了三次大便。因为不论年龄多大,只要不闹虎列拉和急性肠炎,频繁大便的情况似乎不甚可能;而以常理而论,一顿饭解了三次小便,倒更符合老人因老年性前列腺肥大而尿频的特征。“屎”,是后来由“矢”的发音而造出来的新字,用以专指大便。“遗矢”的“遗”又作“宜”,故“大小遗”也作“大小宜”,《五灯会元》记和尚交待僧众屙尿的处所:“大宜山门南,小宜殿脚东”。而“宜”,“便”也,由于意义上的孳乳,于是从“大小宜”上又衍生出了“大小便”的说法……。
大小便为人的正常生理活动,多伟大、多高雅的人,每天都不能不举行几次这样的活动。然尽管如此,屎尿本身毕竟为污秽而讨厌的东西,故人们说到它时也就不能不有所諱饰。它需要不断地变换名目,才不至于太直接地引起人们不快的联想,这也就造成了人们的语言交流中的一种独特的现象:越是不好说的事情,人们对它的称谓词汇就越丰富。古来对大小便有如许众多的说法,正证明了这一点。而语言称谓的变换又是自然生成的,它往往借着文字和语音的讹误而出现。以至于在相当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词语的孳乳、繁殖的过程,就是一种本义不断地被掩盖、被置换、被取代的“多岐亡羊”的过程。这是研究语源学的学者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