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师的考证(3)


虽然读小学的后期,我很尊敬老师,热爱学习。终因脑力有限,没考上什么好中学,我就读的那个学校是当地最普通不过的。但普通学校里,普通的只是学生,老师并不普通,他们给了我许多不普通的记忆。在这个学校里,教室破破烂烂,同学也邋邋遢遢,一片死气沉沉。只有文雅的老师们到场,才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丝生气,所以至今还记得。我因此要谈谈三位印象最深刻的老师:詹老师、余老师、黄老师。

 

詹老师,女,四十岁左右,教我们英语,四肢发达,身材高大,满脸横肉。头脑却并不简单。第一次上课,她刚走到门口,教室里顿时天昏地暗,飞砂走石。[1]原来是她庞大的身躯把光线挡住了。她走进来,教室才又恢复原状,好象刚经历一次日全食。我暗暗以为英语课换成了体育课,正想欢呼。她却突然张嘴,叽里呱啦用英语讲了一通,搞得我们眼花缭乱,摸门不着,着实让人敬佩,是罕见的文武双全的人才,无与伦比的巾帼英雄。我们坐在下面,想象自己不久就能如她那般叽里呱啦地说话,说这些父母都不懂的话,心里异常兴奋。后来,我们镇日跟着詹老师咿咿呀呀地念,只恨舌头不利索,学不到她那样地道的发音。当然,詹老师是人不是神,她也会犯错误,而且勇于改正。有一天她惭愧地对我们说,上次我教你们读“一百”这个词,读成“杭得来得”,后来跟教研室的老师商量了一下,可能应该读“杭觉来得”,对不起,就此更正。这体现了她从善如流的高贵品质。可以说,她的更正丝毫无损她在我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丝毫不能否定她学问的渊博。她的这点瑕疵,也象日食月食一样,虽然光辉暂时被遮住,但一会儿就过去,重新恢复它的光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她的缺点反而更让我们看清了她人格的伟大,我们更加仰慕她了。

 

和当年江老师等人一样,詹老师对优秀学生很好,对我这样的差生就不好。这是她的职责,党和国家给她薪水,是郑重其事地托付她培养祖国花朵的,不是培养象我这样的杂草的。我不能怪她,只有努力变成鲜花,能有资格让她培养。但从杂草变成鲜花,谈何容易?有一次上课途中,她带读着课文,“消摇相羊”地踱到我身边,突然手臂暴长,从我桌肚里抽出一部《射雕英雄传》,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把我揪到黑板旁边的墙角上。因为她并不是抱着江老师那样深刻的警醒目的,我不大愿意。墙角里放着一堆扫把,绿头苍蝇在其间嗡嗡乱飞。我嬉皮笑脸地建议,我是愿意站的,但请让我站得稍微靠离苍蝇一些。我甚至想说,如果你也体会到江老师那种忧患教学的重要性,我可以帮忙。但是,我终究是个人,虽然我愿意甘当幕后英雄,但确实不愿和营营青蝇为伍。

 

詹老师瞟了我瘦小的身子一眼,说:“不行,你只配站在那儿。”

 

我知道詹老师是很善良的人。只要我求求情,她是会允许我站过一个位置的。曾经有几个很强壮、穿着光鲜、比较有面子的同学也被詹老师罚站,也站在我如今站的位置。但他们看到苍蝇们已经栖身于那里后,没有征求詹老师的意见就主动回避了,詹老师那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默许了,甚至还露出赞许的微笑。我想我只要求求詹老师,她会理解的。于是我说明情况:“詹老师,这儿苍蝇实在太多了,不卫生。”我指了指教室的另一侧,“我站到那边罢。”

 

不知怎么,全班同学这时轰然大笑起来。似乎是针对我的意见而发的。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在哄笑声中,詹老师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慈祥地笑着,说:“褚枕石,你要么站在原处,要么出去。”

 

我只好选择出去。我向教室门口走去,伸手去拉门。门没有把手,只有一个铁钉钉在门把处聊以塞责。我捏住铁钉,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拉,门纹丝不动,再一拉,还是纹丝不动。同学们又笑起来了,而且明显笑得更欢。詹老师看不下去了,她伸出仁义之手,捏住铁钉,手腕一抖,门就开了。虽然选择出去的时候,我是抱着“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的绅士风度的。但这一刻,我的绅士风度没法维持。没有哪一个绅士是要女士为他开门的,而且这位女士还是他的老师。我不由自主地缩着头,灰溜溜地出了教室,没有目的。身后是同学们和詹老师交杂起来的一浪一浪的笑声。一群多么快乐的人啊!

 

此后,我在外边漂泊了好几天。其他的课我上,轮到英语课,我自动回避。班主任余老师很圣明,明察秋毫,她老人家发现了我这种两栖习惯后,大为惊异。她明白告诉我,要我在三天内请来家长,并同时停了我其他的课,让我在外边过正常的单栖生活。我父亲那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挺昏聩的,偏听偏信,在和詹老师交流之后,乐呵呵地采撷了一棵柳枝,来到我面前。我看着那鲜活碧绿的柳枝,暗笑父亲的风雅,他大概要用这柳枝去送远方的朋友了。但他竟然伸出另一只罪恶的手,愚蠢地把柳叶全部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接着他就操起它抽得我活蹦乱跳兼上窜下跳,看上去象宾馆池子里的海鲜一样生猛。[2]不过,有一份汗水就有一份收获,跳完之后我总算又能听詹老师的课了。

 

虽然詹老师这样对待我,我还是承认她是一片好心,她完全是怕我耽误学习,才用驱逐我来促使我惊醒。这在兵法上叫:如果你要得到它,必须先假装失去它。我是在我祖父死的第二天悟到她的良苦用心的。祖父死了,因为我是长孙,是“不祧之大宗”,他必定要看到我在他身边,才肯含笑逝去。我对祖父没有什么好感,主要是觉得他是个可怜虫,还特别馋。某天深夜他已睡着了,母亲熬了点肉汤,敲开他的门,叫他吃。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捧起碗在一秒钟之内把肉汤倒进了肚里,然后睡意大消,坐在桌旁满脸幽怨地看着我们吃。虽然我们最终也没有谁分给他吃,但在他的虎视眈眈下,吃得很不开心。他的馋可见一斑。还有,他的年纪那么大,神经控制功能不好使,老是不由自主地流涎,而大家一起吃饭时,他又不识趣,喜欢用筷子东搅西翻。弄得菜里象有蜗迹一样,尽是他的涎水。我们都不愿意吃他的涎,但碍于面子不好说他。而叔叔却不管这许多,他是疾恶如仇的人,又最不愿意吃他的涎了,为此有一天终于出手,把祖父正在搅的一碗豆腐汤全砸在地下,溅得他满脸。弄得他目瞪口呆,流下了羞愧的泪水。但我不喜欢他,主要还是他不让我好过。就拿坐在我前面的菜鸟来说罢,他的爷爷是老红军,虽然学习比我差,詹老师对他还是很尊敬,因为他是名祖之孙嘛。菜鸟曾经和同学聊天,叫同学不要找他,把东西从窗口扔进他家的厕所就是了。我马上想起了我家附近臭气冲天满是粪蛆的公共厕所,不由咧起嘴傻笑。菜鸟很不屑地看我一眼:“你以为什么?我家的厕所什么样,你知道吗?告诉你,起码比你家的床干净。”旁边的同学一齐对着我哈哈大笑。我由此怨恨祖父怎么不去当红军。如果当了,现在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可以当上公子哥,锦衣玉食,和菜鸟平起平坐。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会百般孝敬他,叔叔也不至于去摔他一脸的豆腐了。这真是活该!原来他不仅馋,而且是个胆小鬼,一丝一毫也不上进。我更鄙视他了。但是,他要死了,要用死来洗刷耻辱,我原谅了他。我那天没去上课,以长孙的身份送他归西,满足了他老人家的欲望。也因此发现自己这么有身份。第二天,我怀着崇高的情感来到学校,詹老师在讲台上用小指头一勾,我站了起来。

 

“你昨天去哪了?”詹老师问。

 

“我祖父死了。”我悲痛地回答。

 

“你祖父死了,关你什么事。”詹老师仰天长笑,她真的是仰天长笑,好象正倚着雕栏玉柱,旁边潇潇的细雨快要停了。笑完之后,她说,“如果你祖父病了,或者还需要你服侍服侍。但是他都死了,你能派上什么用场——连课也不上了。”

 

这句话象教堂里的圣乐一样,犹如醍醐灌顶,我内心顿时一片空明。是啊!我怎么能逃课呢?时间可贵呀,詹老师看见我浪费时间是多么痛心啊!相传古时候有种风俗,一般人的爹妈死了,照规矩要服三年的丧。但如果死了爹妈的那个人是朝廷重臣,皇帝离不开他,不能让他回乡呆三年,就按特殊情况处理,下一道旨,说他太了不起啦,地球缺了他可能不会转,不许他服三年丧,叫他赶快回来上班,这名目叫“夺情”。意思是忠孝不能两全,为了国家,只好把他的人子亲情给剥夺了。现在我的祖父死了,詹老师连一天的请假都不让,疯狂地对我“夺情”,可见在詹老师的心目中,我这人是多么重要,我将来对国家是怎样有用的一个人才。这让我怎么能不感动呢?我难道就不是人吗?

 

于是我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能辜负詹老师了。从此,我发愤学习,成绩扶摇直上九万里。一向厌恶我的班主任余老师也开始注意我了。这天上课前,她检查作业。没做的人全部被她用辱骂欢送到走廊上去。当时依次出去的已经有十五六个。我们教室的走廊正对着一条小街,正是侵晨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我的这些同学挤成一排,面向街道,象个小有规模的人才市场。余老师检查到我了,我已作好了出去应聘的准备,不过我没有表现得很嚣张,而是照样惭愧地说:“我没做。”余老师楞了,她的樱桃小口虽然照样暂时破开,但没有如期滚出一堆堆辱骂。而是很惊讶地说:“你也没做。”我霎时心里涌起一阵热流,感到很对不起余老师。很明显,在余老师心目中,我已经算是祖国的花朵了。所以我这次又变成了杂草,她会这么惊讶。余老师用纤纤玉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三下,说:“褚枕石啊褚枕石,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滚到外面去罢。”



[1] 飞砂走石是詹老师给我们的通感,一种修辞手法,倒并不是真的。

[2] 本来在父亲采来柳枝的时候,我还和他谈笑了两句,他也笑呵呵地和我对答。接着他就突然翻脸,对我下毒手。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他为什么那般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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