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南子很有水平

　　三十年来我只看过一次电影，无论如何也太少了。所以，那天从书城出来后我脚尖一歪进了电影院。里面同时上映两部影片：《阿凡达》、《孔子》。《阿凡达》炒得正热，看过的人都说好；《孔子》则刚刚上映，至少还没有人说不好。我大体算是个忙人，只能准许自己看一部。看哪一部呢？当我站在孔子和南子在一起的巨幅海报跟前时，我当即决定看《孔子》。实不相瞒，我基本搞不清周润发和周迅这男女二周哪位是大陆人哪位是香港同胞，我感兴趣的是“子见南子”这一历史场面，尤其想知道电影中如何表现这两个人的“暧昧”关系。

　　这是因为，我在“文革”那个特殊年代就此批过孔子。那时我还是个初中都没读完的毛孩子，正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天，工作组找到我，递过一本批判材料叫我批“孔老二”，批他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所举证据就是“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是我根据批判材料和工作组的指示精神，写稿批判孔子阴奉阳违两面三刀，一边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严重歧视劳动妇女，一边勾引人家的老婆，连他的学生都气不打一处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振臂高呼“打倒孔老二！”批完后一位农民老伯悄声问我孔老二勾引谁的老婆，我说勾引卫灵公的老婆，大约相当于河北省革委会主任的爱人吧。老伯不屑地说了一句：她肯定是个大破鞋，不然男人是不会勾引的。破鞋是当地粗话，特指跟某个或若干个男人上炕乱搞的已婚妇女。

　　一晃儿四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忙着鼓捣日语英语山口百惠村上春树什么的，哪个都跟孔子没多大关系，也就忘了核查“勾引”事件的真相，至今不晓得是孔子老不正经还是南子红杏出墙。而此刻正站在两人对面，可谓此其时也。于是我拈出五十圆钞买票走进影厅，找个靠前正中间的位置坐下，静等南子出镜。

　　还真给那位老伯言中了，南子果然是“大破鞋”。她居然一下接一下挪到孔圣人眼皮底下，几乎脸贴脸地问：“你说仁者爱人，那么包不包括我这样名声不好的女人呢？”你别说，就算是“大破鞋”，也不能不承认这话问得真有水平。聪明博学如孔子也无法回答，No不得也Yes不得。说No吧，太伤人了；说Yes吧，下一步难办。据我所知，孔子被人问倒，平生只此一遭。

　　影片中另一句有水平的台词也出自南子之口：“世人都知道孔子经历的苦难，但未必知道孔子在苦难中达到的境界。”事后回味，越回味越深感这句话非同寻常。这句话让我想起孔子初离鲁国时躺在大雨泥水中仰天大笑的场面，让我想起被人说成“丧家犬”反而乐不可支的镜头，想起他对颜回的赞赏之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想起他的直抒胸臆：‘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言其行，表达的无一不是苦难中所达到的境界，而这恰恰是孔子人格的光点和世人的盲点。想不到竟给南子这样“名声不好”的女人概括得如此之好。且不说她在内政外交方面应对自如，仅此两点亦足可证明其水平的非比一般。情节虚实另当别论，以台词而言，我以为是整部影片最好的两句台词，洗炼、睿智、深刻、一语中的。

　　同时得知当年我批判错了：不是孔子勾引南子，而是南子勾引孔子，还是那位农民老伯高明，我是应该虚心接受农民的“再教育”。话又说回来，孔子既然无意勾引，那么何苦不顾子路反对非见南子不可呢？经过考证，有人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此乃出于心理学上的恋母情结。论据是孔子母亲颜氏原是女巫，后为官妓，其间结识一位孔姓相好生下孔子，《史记》所说的“野合”即是此意。而南子生活放荡，每与大臣通奸，亦有“妓”的意味。故而孔子见南子仿佛见到母亲，恋母情结由此得到满足。

　　究竟如何，不才如我，不敢断定。但有一点我敢断定：南子水平很高，至少在《孔子》影片中很高。不信你去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