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童年,白了少年头(图)


                               孤独童年,白了少年头

                                 

                                     钟刚  □广州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从一座昏暗的森林里醒来……”蔡天新在《小回忆》的序言中,引用了但丁在《神曲》里的一句诗,来说明在中年回忆童年,是一件多么恰当而美妙的事情。

    在《小回忆》一书中,蔡天新从出生开始回溯,一直写到了十五岁考上大学、离开故乡为止,全书由河流、水井、村庄、广场等32篇小文章组成。

    1963年出生的他,在童年、少年时期,完整地跨过了“文革”。“从人生体验角度出发,我们这一代经历‘文革’是幸运了,因为这有助于我们对苦难的理解”,蔡天新说,如果有后来的改革开放为前提“我依然愿意自己的童年在‘文革’期间度过”。

    童年的孤独是对我最大的威胁

    南方都市报:书名叫《小回忆》,怎样理解这个“小”字?

    蔡天新:原来的书名叫《毛时代的童年》,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能用这个名字。《小回忆》从我出生开始,一直写到十五岁考上大学、离开故乡为止,“小”当然也有“小时候”的意思,它也是相对于宏大的、集体的回忆来讲的。

    南方都市报:你的童年跨域了整个“文革”,这个时代的童年有些什么特点?

    蔡天新:因为母亲的工作变动,我是在七个村庄和一个小镇长大的,从我个人来讲,河流、村野、迁移和孤独,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主要画面和要素。有些迁移会和打成右派的父亲有关系,有些原因则非常简单。有一次,母亲不小心,把我“拆子弹”留下的一张印有毛主席像的纸当成了卫生纸,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为此开了二十多次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母亲也被调到了一个叫王林施的小村庄做一名小学教员。

    有一场批斗母亲的情景,我至今印象都很深。有一天下午,批斗会在黄岩县城主要的十字路口举行,全县教师都聚集在这里,因为这次批斗会,县城的交通几乎陷于瘫痪。我当时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后面,茫然不知所措,当时母亲平静地站到主席台上,接受大家的批判,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是十分坚强的女性。据说也是在“文革”期间,黄岩中学一位师母的前夫,因为误将一滴红墨水滴在毛主席像的脸部,吓得上吊自尽。

    南方都市报:这样的童年经历,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蔡天新:童年就是一段历史,犹如王朝的开国皇帝,其来龙去脉和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朝代的兴衰和荣辱。而有些人的性格,实际就是在童年形成的,对日后的影响也非常大。这本书中,有一章写的是我对“疾病”的记忆,相比我患过的鼻窦炎、甲状腺肿大这样的疾病,童年的孤独是对我最大的威胁。

    当我随着母亲不断迁移,由于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到了寒暑假,经常偌大的校园只有我们母子两人,最多有一两个值班的老师和工友,久而久之,这种孤独感很容易导致抑郁症。和我同龄的堂侄丹青大学毕业后,回老家没多久,便精神错乱了,需要堂兄照顾,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他童年孤独症延后爆发导致的。

    南方都市报:你怎样排解这样的孤独,听说你是少年白头?

    蔡天新:也许正是因为我有过非常寂寞的童年,以至于“白了少年头”。后来我走过了童年、少年时期,到了研究生阶段,开始写诗后,头发就慢慢变黑了,这说明诗歌至少可以用来做染发剂,让人免受焗油之苦。

    南方都市报:童年对你日后的诗歌写作有些怎样的影响?

    蔡天新:孤独造就敏感的个性,而敏感是诗人或艺术家所必需的,尤其是那几个忽隐忽现的白色的躯体,成为后来我诗歌画面的空间感的源泉。

    我还是愿意在“文革”度过童年

    南方都市报:当时除了家庭的不断迁移,在社会上进行的政治运动对你的学习和生活会有一些怎样的影响?

    蔡天新:“文革”期间,中学和小学一样,只停了一年多便恢复了,称为“复课闹革命”,不过,课程进一步锐减,中学一度只设政治、语文、数学、工业和农业知识五门课。政治、语文课主要学习毛主席著作,辅以社会调查,农村中学的理科教学则偏重于实用技术,包括农技、农机、兽医、测绘等。这些对于年幼且缺乏人生经验的我来说,这样的训练恐怕太早了,幸好在我升入中学的那年,增设了物理和化学两门课,这样一来,才不至于让学习太过无趣。当时的教材编起来,也花了很多心血,毛主席语录和思想不只出现在《语文》课本里,同样也贯穿在每一册的《数学》教程里。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课程内容其实对我们的成长来说,并没有决定性的坏影响,反而因为当时没有功课压力,并且劳动实践多,既没有影响到我们的身体发育,也没有泯灭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这大概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最初几届大学生里涌现出众多杰出人才的主要原因。

    南方都市报:你还提到自己画旅行图的经历,这应该是你后来热衷于全球旅行的源头吧?

    蔡天新:1972年,当尼克松乘坐“76精神”号飞机访华时,对于尚且不满九岁的我来说,这次飞行绝非是政治或外交上的,我特别感到好奇的是:总统先生的专机是如何飞越太平洋的?当时,我就对照一本简易的世界地图,在笔记本上画下了总统先生的飞行路线,图上用几条带方向的线段把四座城市相连。西德总理施密特、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等外国首脑访华时,他们的行踪同样被我记录在笔记本上。这种画旅行图的游戏持续了将近一年,我玩腻了后,再也不满足于为政客们画图了,于是有一天我开始描绘自己的旅行图,把十岁以前仅有的几次旅行也描绘了出来。让我感到自豪的是从出生直到现在,我所有旅行的路线图都记载并且保留下来了。可能小时候去的地方太少,长大以后特别向往去看世界。

    南方都市报:你在写作过程中,会不会有意地去修饰过去?

    蔡天新:这次写作更像是一次自揭伤疤,我的孤独、我的偷窥经历都是如实地记叙,我认为如果不揭开这些伤疤,孤独或忧伤就不够真实,我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说,真诚比起温暖的笔触更重要。

    南方都市报:回过头来看,你怎样看待你的童年和“文革”的关系?

    蔡天新:假如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愿意回到从前,在“文革”度过童年。当然,必须有后来的对外开放作为前提条件。比我们早出生的那一代人,他们比较完整地经历了“文革”甚至反右、大跃进,生命中的主要时光都消耗在了斗人或挨斗中。比我们下一代,比如70年代出生的作家,或者像你这样的80后,对“文革”或苦难没有任何感受。从人生体验的角度出发,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幸运的。

    当然我所说的“幸运”,一定是有前提的。对文革的反思,始终都不应该停止,“文革”这十年,对中国文化这一个完整链条的破坏,对人和人关系的影响,到现在也都是存在的,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我同样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原载《南方读书报》2010年4月25日,南方阅读,人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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