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沙河老师的“字交往”
龚明德
一个熟朋友想在他正读高三的儿子的小书房墙上挂一幅沙河老师的语关读书的字,托我去求。因为熟,加之这朋友也不算穷,我就说:“沙河老师是快八十岁的高龄前辈了,空手去讨字,我说不出口来。”熟朋友算是懂事,就问多少钱合适,我说:“你能拿多一点儿,当然好。”
“多”拿出好多钱来,对这位熟朋友来说当然是不现实的,用先奉上润笔表示求字的诚意,双方都好办了。字终于求来,是一幅对联,上联为“修德有心比白菊”,下联是“读书无意上青云”,标准的“流沙河体”。熟朋友取走字的时候,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
成都字画市场上,我的感知范围内,还没有听说有仿写流沙河字被发现的恶性事件发生。“有没有仿写您的字的人呢?”有一次,我问沙河老师。
听了我的这个发问,沙河老师面带愉悦的笑容,晃着右手,果断地说:“很难!我的字很难仿写。”
也就是说,目前拥有流沙河字幅的人都可以放心自己的藏品之真了。
我最初与沙河老师交往,并不是为出书的事,而是我厚着脸皮向他求字。好像是我刚调来成都的头几年,我还没有倒霉,时间在一九八九年六月份之前两三年,一九八六或八七年,我收到一个“四川省红星路”多少号的从商店买来的自写发信地址的信封,打开一看,就是沙河老师应我之求赐写的条幅,文字为“潜蛟归渤海,游隼出风尘”。
当时,沙河老师跟我毫无交往,他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不安心于尘俗生活的人呢?真是一个不解之谜。
接到这幅字后,我有意识地走近沙河老师。记得一次独自组稿出差武汉,在火车上我就只带了一册《锯齿啮痕录》,读得我几次声泪俱下。但是我没有写读书体会发表,我心中清楚:这类滋补心魄灵魂的读物,不宜以世俗的形式来谈论。
很快,我有幸赶上了一次落难时机。一直规规矩矩上班打工的我,被一个厅级之我打工行业的省级单位一把手在几千人大会上宣布我是“人没上街,思想却上了街”,小单位即我打工的处所的“三清工作组”两个负责人随即口头向我传达了“停职反省”的“处分”意见。好在已经早在心魄灵魂上猛补了一下,知道二十五六岁的流沙河先生在落难时的情形,我也坚定了一个信念:一个真的文化人,在这种离文明尚有绝大距离的时代不被权势者整治,是一种不幸。
印象中就在我被“停职反省”的短暂岁月的头半个月,一次小型聚会,我去参加了,恰好与沙河老师挨着坐在一起。就在别人大而化之高谈阔论之际,沙河老师喊出了我的名字,几乎是耳语般地教导我:“小单位的头儿,是得罪不得的,明德!”
我后来猜想,或许是本单位某一个同情我的前辈把我挨整的事详细说给了沙河老师,否则他不会如此有针对性地对我说那么切肤的话。
我“挨整”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两年吧,翻当年的《人民日报》能准确地查得出来。我“挨整”的起始时间当然“地球人都知道”,而“挨整”的终止时间则是我在《人民日报》发表宣传我任责编的一百万字《巴金年谱》书评的次日。是那位我刚提及的“厅级”干部到我供职的小单位开会,他当着全单位员工的面,把我从角落里喊到他身边坐,他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肩头,低声对我说他读了我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关于巴金的文字。
会议一结束,我还没走出会议室,我打工的小单位的一把手就笑吟吟地喊“小龚”,叫我到财会科先借几千元,随便找个地方“出去走一走”。当时刚巧东北有一个丁玲学术研讨会,我就先借了四千元,这在那年头是一笔大款子,到东北走了一圈,时间有一二十天。
我的学术修炼,也即我一心一意在打工之馀只弄中国现代文学考据和版本研究,就是从我倒霉时的一九九〇年前几个月开始的。到一九九五年前后,我编定了我那几年所写专业文字题书名为《新文学散札》,求沙河先生赐序,得以允准。
《新文学散札》出版后,我仍心无旁骛地弄学问,得到了沙河老师的褒扬。沙河老师在一九九八年年末赠我一幅墨宝,是恭录易经晋卦句“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照明德”,后面以稍小的字联系我的生活予以批注解释。
沙河老师把这幅以易经晋爵卦句为主体内容的字写好后,还请装裱店托裱。不料托裱时装裱店把字墨弄糊了几个,沙河老师又重写了一次,再重请装裱店托裱。这两幅同样内容同样格式的字,沙河老师都亲手交给了我。其中的小字注文,我实在只敢当成一生的奋斗方向,当成前辈的激励。其中弄糊了几个字的那一幅,我送给了年幼于我的也喜欢读写的傅刚,估计他不会卖掉的。
二〇〇〇年夏秋季节,我陪同沙河老师夫妇有一次江南之游。在返回成都的火车软卧车厢里,沙河老师闲聊起了我的书房名称,他认为“六场绝缘”是消极的表述,还不如把斋名径直叫作“明德读书堂”。我立即表态,说“好”。沙河老师沉吟出一副对联,上联为“知耻为大勇”,下联是“明德即高文”。我乘势求字,请沙河老师把这副对联书写出来,我要挂在我的书房即明德读书堂。
不多久,我得到了沙河老师赐写的这副对联,不过下联是“明德著高文”。但,我还是更欣赏“明德即高文”的原联文,因为那样即对得更工整,也意义更丰富。“明德即高文”可理解“知道以自己的行动照亮自身就是好文章”,“高文”在这儿不一定是文字,可以理解成留得下来的人生实绩。等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时,请求沙河老师重书一次,把下联仍写作“明德即高文”。
不过,对于“六场绝缘斋”这个与“明德读书堂”并用的我的斋名,在沙河老师那儿,并没有作废,因为二〇〇三年夏即“癸未二伏”,沙河老师在为人写字的馀兴中,顺手写了一幅字赐给我,也是一幅对联,上联为“三国演义皆谋诈”,下联为“六场绝缘亦性情”。
说是“字交往”,我的字是绝不敢用毛笔写了送给沙河老师的,我只替沙河老师编校过几部书稿,也就是帮着“认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