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古札记

                                              ——关于左丘失明

                                              李壮鹰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话，说写《左传》《国语》的左丘明是一个瞎子。此说除了还见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以外，不见于其他的记载。司马迁是个杰出的史家，照理说史家说话，总有根据，不会随便乱说。但“左丘失明”如果真有根据，不会至今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使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是研究历史中常会碰到的疑团。

     古有“瞽史”之称（《周礼·秋官》：“属瞽史，喻书名”；《国语·周语》：“临事有瞽史之导”），载籍中亦尝引述“瞽史之纪”（见《国语·晋语》。同书又谓史籍为“瞽史记”），都说明古时掌史者为盲人。盖上古书契不兴，知识贮存主要需心记，信息传递主要靠口传。盲人目力丧失，外界干扰少，记忆力强，故可因善于记诵而成为传史者。又，古人“名”与“字”除了取同义字外，亦常取反义字以为之，如《左传》载郑人公孙黑，字子皙；郑人丰卷，字子张；宋人荡泽，字子山；齐公子坚，字栾（通軟）。《史记·仲尼弟子传》载鲁人漆雕哆（开），字子敛；端木赐，字子贡，皆其例也。《国语·晋语》载有名阎没者，“没”者“昧”也，然其字为“明”；《左传》载郑有名鬷蔑者，楚亦有名唐蔑者，“蔑”为目无睛之义（亦即此书下文“左丘无目”之“无目”也），而二人之字皆为“明”。同书又载郑人有名游眅者，“眅”，眼多白而视物不明也，然其人之字亦为“子明”。依此，“左丘明”乃盲史官之字，是可能的。

    但关于此事，汉以前未见记载。按孔颖达《左传正义》引汉人严彭祖所作的《公羊严氏春秋》，其中述逸文《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室，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汉书·艺文志》亦载孔子在鲁“与左丘明观其史记”。若左氏果真“失明”，何能“观书”？故史迁“左丘失明”之说终使人惝恍疑惑、难以采信也。后来《柳宗元集》卷三十一《与韩愈论史官书》中曾有“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一语，但亦未知何所据而云然。

    此说是否出于汉代的野史讹传呢？很有可能。考“明”字之发音，古读为“莫郎切”，《小雅·鸡鸣》：“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明、裳相叶；韩愈诗：“岁时未云几，浩浩观湖湘。众夫指之笑，谓我知不明。儿童畏雷电，鱼鳖惊夜光”，明、湘、光相叶，皆可证也。是明、盲二字古音相合，故“左丘明”，极易讹传为“左丘盲”，从而把他想成瞎子，正如宋人所记之乡人祀神，误传伍子胥之相貌为“五髭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