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


一个月前,《莽原》杂志的李静宜约我点评一篇名家名作,她刚说出来,我便想到姜天民的小说。天民是我兄长,他于一九九○年五月十四日,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明天,因病大行去远。走的时候才三十八岁,正如一部前苏联小说的译名,是永远三十八岁!像他那样才华横溢的作家,那是多么好的年华呀。熟悉的朋友都认可,天民是真才子!就像他在这篇小说中写的那样,明明是童话般生活的境界,到最后却无法不成为命运的寓话。天民写这篇小说时,我才刚刚发表自己的处女作。而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全国短篇小说奖获得者。我一直记得自己当初被这篇小说感动得泪流满面的样子。那一年,天民从北京回到黄州,我去看他时,没有说自己的感动,而表示如果能写得再细致而不是太匆忙,有可能获得更大的反响。记得天民当时很生气,当面斥责我懂什么小说。以我们的友好关系,当时我也有生气,只是没有他气粗。说实在话,如果放在现在,即使遇到刑讯逼供,我宁可在屈打成招之下,痛骂自己贪污腐化,也不会如此说话。作为小说艺术,每一篇的成就都有独一无二的理由。汪曾琪的小说,如不精致就没有可能传世。也有一类小说是替天行道的,生逢其时就要为天地立言,这时候的艺术,重在呐喊之穿透力。二十五年了,重读这篇小说,思索当年在举国皆商,全民向钱的大潮前,除了姜天民,还有哪几位曾经有过这种特立独行的思考?

刘醒龙

2010-5-13

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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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天民著 刘醒龙批注评点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小的牧羊女,赶着一众洁白的羊儿,在无边无际的葱绿的草原上,象白云似地飘荡……有一天,这牧羊女走了很远很远,突然看见在夕阳的照耀下,眼前闪耀着灿烂的眩目的光彩,一片金碧辉煌,微风吹过,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小姑娘走过去一看,天哪,这里有好大一片亮锃锃的铜钱……”

——这是我写的一篇童话,为孩子们写的一个简单而粗拙的故事。“这小姑娘高兴极了,捡了满满一袋铜钱。她心想,从此她就再不是贫穷的牧羊女,而成为高贵的阔小姐了……然而,那些铜钱发出一股难闻的臭气,羊群远远地躲开发她,跑散了;她走过的地方,盛开的花朵萎谢了,如茵的绿草枯黄了……后来,小姑娘扔掉了铜钱,羊儿才又和她亲近起来,她才也重新获得大自然的温暖和慈爱,重新过着那种忧伤而又欢乐的生活……”

我没有想到,这个童话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出版社很快地给我印成一本小书,还加了一些彩画插页,漂亮极了。而且,《儿童书讯》报纸上还有我崇敬的前辈——一位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撰写的专门评介的文章,给了我这个童话很高的赞誉。接着,出版社又召开座谈会,一封电报发到学校。我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学校给我安排了假期,我赶到了省城。开了几天会,荣幸地见到了许多知名作家和文学朋友,两耳装满了“有教育意义”,“有现实意义”,“净化儿童心灵”,“有很高的审美趣味”等等的溢美之词,携带着出版社赠送给我的十几本样书,又匆匆地赶回学校来了。

不,我的归途并没有那么顺利。假如我下了火车,能很快地再搭上长途汽车——我所在的学校还远着哪,弯弯曲曲的六百多里山地公路,要乘整整一天的汽车(如不在这个江边的小镇上停留,那我也许写不出这篇小说来了)。不幸的是,我在火车上一天一夜里,这儿正下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了火车,天刚放晴,可是,汽车站门口贴出了告示:通往山区的公路被洪水冲断,班车暂停。待公路修复,才能通车。没办法,我被抛在这个小镇上了。

这小镇面临大江,三面被广阔的田野和许多乡村包围着。地处交通要道,历来是工农副业商品聚散地,因为它是我所在的山区学校去省城的必经之地。以前我也曾多次路过这里,但那时候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新建的多层楼房上,披挂着巨大的标语口号,似乎有几分威严;沿街的一座座古旧的低矮的店铺,一面面匾额和门板上,全刷上了耀眼的红漆,显得有几分滑稽。街道上冷冷清清,生意萧条,除了几家百货公司和国营饭店偶尔有人进出以外,一条长街,空荡荡地横在日头底下,僵蛇似的,没有一丝儿生气。而在街头巷尾,值勤的市场管理人员,正追逐着乡下来的卖花生米和小红萝卜的妇女……那时候,我虽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但心里却留下了无边的寂寞和咀嚼不尽的苦涩。而今,这小镇全不同了。扑面而来的,是繁荣和热闹。尽管天已向晚,小街上仍然人云如集,熙熙攘攘。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菜、干鲜果品、日用百货和卖吃喝的小摊。最耀眼的是挂在成衣摊前的各色各式的红绿尼龙服装,象一面面飘动的旗帜;而卖豆腐和凉粉的,正发出一声声欢乐而悠扬的吆喝……我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再举目看那一块块矗立在街道两边的巨幅广告画,百货商店的琳琅满目的宽大的装饰橱窗,还有街心的花坛,一柱柱玉兰花型的路灯……这小镇多美啊!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欣悦和愉快。如果我不是着急地要赶回学校去,因为有那么多的孩子们等着我给他们上课,我真想在这里多逗留几天,好好地体味一下这小镇的风光和新的经济政策带来的市场的繁荣。可是……

我的心里又烦恼起来了。

“叔叔!”

我正瞅着汽车站门口的告示牌,心烦意乱地徘徊着,想着有没有别的道路而又有顺路的班车可以送我去学校,想着应该住进哪家旅馆,想着……尽管我现在甚至已经被有些人不知是善意的嘲讽,还是恶意地吹捧,称我为儿童文学作家了。尽管我多次经过这个小镇,可我确信无疑,小镇上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所以,我也全然想不到有人会对我打招呼。

“叔叔!”身后又一声亲切而甜美的童音的呼唤。同时,我感到有一双小手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襟。我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我身旁站着一个玲珑透逸的小姑娘,正扑闪着大眼睛,有几分讨好地望着我,对我笑着。

“你是叫我吗?”我有些惊诧。

她点了点头:“叔叔,你一定是刚下火车吧?是不是想找旅馆?我会帮您找旅馆的。您很累了吧?到这边来坐下歇一歇,走哇……”说着,她表现出一种使人感动的热情,伸出小手要帮我提那并不十分沉重的挎包。同时,在她那小小的圆脸上,塑出了与她年龄不相称的谦卑、客气、礼貌、而又有些世故和虚浮的诚恳。我更加奇怪了,但我还是随她走了过去。

“叔叔,您在这儿坐下歇歇吧!”她把我带到离汽车站门口不远的一个小吃摊跟前,熟练地用脚勾过一张矮矮的四腿木凳,示意让我坐下。“您一定饿了吧?要不要我给您下一碗馄饨?”她对我眯起眼笑着,两手在大胯两侧抹了抹,然后侧过身子,掀起了小方桌上的罩布,同时又揭开架在小煤炉口上的一只大铝锅盖。一团热气顿时扑向了她,她在乳白色的蒸汽中变得模糊了。

一个滞留异乡的旅人,遇到这么一位可爱的小姑娘热情地招呼,我心里不禁对这小镇亲切起来,对她更是感激。但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她原来是为这馄饨摊拉吃客来了。不知怎地,我突然又有了一种心情沉重的感觉。我默默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至多十二、三岁,长得很美。还是童稚的单薄的身子,已初见少女的匀称的线条。眉目端正,唇润齿洁。两颊上生着密密的晶亮的茸茸的纤毛,使她还显出几分孩子气。但,细一端详,便觉察到她远非是一般的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她头上黄棕色的头发,竟烫成了成年女子常见的那种发型,披卷着几个波浪,又用一根乔其纱彩带系着,蓬蓬松松地垂在肩背上;眉毛被细心地描过,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灿烂的镀镍的廉价项链;系一条大红的尼龙筒裙,穿一双高跟的塑料凉鞋。眼睛那么明亮,黑白分明,却并不那么清澈、纯净,显得有几分狡黠、过敏、庸俗。目光游移不定,时时闪耀着探测的、犹疑的、冷漠的、精于算计的神色。一顾一盼,频眉侧目,又带有几分绝非她这样的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令人感到痛心的轻佻和媚态。我默默地注视她。说心里话,她刚才在我心里的光彩和美丽全没有了,我不知不觉地在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叔叔,馄饨我给您下进锅了。”她没等我首肯或答应,早已把小桌上已经捏好的馄饨捧了一捧,下进锅里,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一笑。那笑容里颇有点得意。也真的,我突然觉得我竟败在她手下了。在不知不觉中,她把我引进了一个小小的圈套。她做成了一笔生意,使我花掉几角钱。如果说,一开始我对她的热情和客气感到惊奇,怀有谢意,现在我却只有不安了。可是,我既已坐在这小桌旁边,享受了她那么多亲切的招呼和礼貌的接待,再要走开,面对一个孩子,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她似乎也看透了我这一点。于是,我只有正正经经地坐下来,等着吃她的馄饨了。

“多少钱一碗?”我为自己的问话而脸红。这是个孩子呀!可是,我却忍不住这样问她了。

“瞧叔叔小气的!”她回过头轻嘲地一笑:“我还能多收您的钱么?您只管吃就是了,吃罢了再给钱。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她说着,依旧笑眯眯的,同时用手去赶落在桌子上的苍蝇。小桌上摆满了酱油、醋、葱花、姜丝、五香粉、蒜泥等各类佐料碗。旁边还有一小竹箩油炸豆馅饼。箩底下垫着一叠旧报纸,大概是为给吃客包馅饼准备的。另有一搪瓷盆肉馅,一堆机器轧出来的象塑料纸似的薄而透明的面皮。她踮起脚坐在高腿凳子上,垂着两条浑圆的小腿。伸手抓过一张面皮,用竹片儿抹一点肉馅,刮在面皮上。然后,纤纤细指,灵巧地合在一起,用力一攥,往桌子边上一扔,便出现了一个圆鼓鼓的象猫耳朵似的小饺子,翘着两只尖尖的翅儿。唰,唰,又象一只只小燕子似的,很快地飞满了桌子。我看得呆了,我不得不在心里佩服她熟练的技巧。并且,我坚决地相信,即使不放一点肉馅,她仍会包出圆鼓鼓的饺子来的。锅里升腾起一团团热气,在她的身边缭绕。她那从容不迫、沉着冷静的模样儿,让我突然觉得,她已经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了。她是太早地成熟了。一种可怕的成熟……

“不是我夸口!”她掀开锅盖,用漏勺在锅里搅了搅,回过脸来对我说,“这小镇上,没得哪一家的馄饨有我们做得好!”她说的是我们。“肉馅剁得细,全是精肉。而且是用酱油浸了的。皮子薄,煮出来是透亮的,看个对穿。还有,佐料齐全。叔叔,您瞧,这摆满了桌子,要调什么样的味都中。馄饨个头大,分量足,汤水尽喝……”她一边说,一边睁大眼睛瞅着锅里,用嘴吹去升腾的热气,捞起一勺,默默地数了数,扣在碗里。不知她数出了多少个,总之有小半碗。然后,又盛了一勺子清汤,碗里漂漂荡荡,这就是馄饨了。“叔叔,您吃吧!”

她把碗放在我的面前。又训练有素地尖起指头捏些葱花姜丝撒在碗里。取出一双筷子,用抹布包着用力一抽,递给我。没忘对我笑笑。

馄饨碗在我的面前,飘荡着热气和香味。本来,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长途颠簸,在车上又没有吃一餐可口的饭,也确实有些饥饿了。但不知怎的,此刻我竟觉得心里胀闷闷的,一口也不想吃了。这女孩子又转过身去,专心致志地做她的馄饨去了,不时举起脸上的笑容,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声音不高不低地轻快地吆喝着:“馄饨哎!有吃的没?现吃现煮!”叫喊了一阵,没有人应。她对我笑着点点头,又走进汽车站里去了。

我想有人会象我一样为她的热情所感动,走过来坐在这小凳子上的。果然,我刚吃了几口。她便领来了一个穿着阔绰的外地女人。

她依旧对她重复着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给她下了一碗和我一样的面汤馄饨。

我放下了碗。我没有吃出馄饨是个什么滋味。

“算账吧!”我掏出钱夹子。

她客气地笑着,瞥了那女人一眼,似乎别有用心地说:“我先送您去找旅馆吧,我指给您路!”她不由分说,提起我的挂包,送我走了十几步。其实,只是为了算账避开那新来的食客,我想。

“叔叔,五角钱。您有零钱么?没有零钱,整钱也行,我找您零钱。”

“五角?”我愕然了。这价钱太惊人了。一般的,一碗馄饨都是二角。

“你说是五角钱?”

“五角!”她皱了皱那显然是描画过了的眉毛,脸上有一丝冷笑。“您赚贵?可是,一样货色一样价钱,你吃过有我这么好的馄饨么?”

我真有些生气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突然涨红了脸,做出非常委屈的样子:“你这个人怎么啦?还有吃人家馄饨不给钱的么?亏你还是一个大人,还经常在外边跑!欺负我是个小孩子怎的?要不,找街坊来评评理!”她拧起眉毛,脸上的表情那么冷酷、激愤。而这时,四周的许多过往的人都好奇地围上来了。我明白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孩子,而我却是个成年人。我苦笑地摇摇头。还能争辩么?我只得乖乖地掏出五角钱给她。

她这才转怒为笑了:“您要是直说没有钱,也就算了……叔叔,这次收您的钱啦!明天要是不走,再来我这里吃馄饨呀!您好走!”

她转身去了。我望着她翩翩的身影,穿过街道上沸腾的人群,走回她的小吃摊子去了。我心里很难过,默默地走进一家旅馆。我绝不是心疼五角钱!只是为这陌生的小姑娘悲哀。也许因为我是教师,整天和孩子们为伍,对孩子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同时,也总觉得负有某种责任。所以,这小姑娘给我的印象,不能不使我忧郁和沉思。如果她是个成年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可是,她还那么幼小,就成为这样成熟的经纪人了!她还是个孩子呀,孩子!十二、三岁,正该上初中吧?我想起了我的那些可爱的学生。她为什么不读书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夜晚,我躺在陌生的小镇的旅馆里。夏夜闷热,蚊蚋嘤嗡。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小镇是喧闹的。天还没亮,我就被各种车辆和拖拉机的轰鸣以及许多赶早市的小贩的叫卖声惊醒了。因为要急着赶回学校去,我又早早地来到了汽车站。可是,班车暂停的告示仍没有撤除。询问了一下,没有准期。公路修复也许要三天五天说不定。唉,耐心等待吧。

“叔叔,您又来啦?”

我一转身,见那个卖馄饨的小女孩正站在我的面前。她依旧是昨天的打扮,也依旧是昨天的笑容。只是,她招呼我之后,目光迅速地从我脸上移开,颤颤的,象突然遭雨淋的蝴蝶似的。我看出她有一丝慌乱和羞惭。她的这种神情鼓舞了我,使我原谅了她昨天的一切。

“你起得很早啊!”我装做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以一个长者的亲切的微笑回报她。

“趁早可以多卖几碗。”她恢复了常态,眼睛机敏地扫瞄着候车室里的人们,着意寻找吃客。稍顷,她又笑望着我,“您还没吃早饭吧?还吃馄饨不?今天少收您的钱……”她轻声说。

我笑了。我不知自己是笑的什么意思。

“我正想吃早点。”

不久,我便又在昨天坐过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她也很快地给我端上热气腾腾地馄饨。我又要了两个油炸馅饼。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她弓着腰捅炉子,歪着头回答。

我猜得不错。

“你是替家里大人照看这小吃摊的吧?”

她坐在高凳子上,开始包馄饨。听我这样问,她一扭脖子,挺自负地说:“怎么是替大人们照看的?这全是我一个人弄的。对您说了吧,我已经在这里做了一年的买卖了。”

“嗬!是老资格了!”我故意打趣,“家里的大人呢?”

“我爸爸在船上—他是跑船的,常年不在家,挣的钱倒是挺多!妈妈呀,你瞧,就在那家大饭馆里上班,也是卖馄饨。其实,她挣的钱,还没有我一半多哪!我每个月总能赚七八十块……”她似乎突然醒悟到对自己的吃客讲赚钱多少不很妥当,连忙煞住了话。“不过,本钱、开销也挺多……”

“是你爸爸妈妈叫你卖馄饨的么?”

“不是!”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是我自己要卖的。他们才不管我呢!”

我皱了皱眉:“你没上过学么?”

“上过!”她神情变得柔和了,似乎有些羞怯,垂着漆黑的长长的睫毛,望着自己包馄饨的手指,“上过四年级,后来就不再上了……”

“为什么?你不想读书啦?”

她沉默了片刻,那种漠然的微笑又浮上了她的眉宇:“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学别人的样儿。我们隔壁有个朱婶婶,她就把她的女儿小兰留在家里做生意了。小兰和我同学。她家里本来很穷,可是自从她做油条,娘儿俩都阔起来了。小兰也戴起了手表……我很眼馋。暑假,朱婶婶让我到她那里去取油条来卖。她给我五分钱一根,我零卖七分,这一来,一天竟也赚两三块钱。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上学没有味,做生意来得实在,伸手就得钱……”

我心里一沉。我原也是这么猜想,她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学了做生意,不是没有原因的。她还小,她是很容易受到影响的,生活和环境教给她什么,她就会接受什么。

“开始在这里摆摊子?”

“不,一开始,到朱婶婶那里弄油条卖。后来,我看着太不划算,就单独摆了摊子,跟我妈学包馄饨。”

“你妈妈不让你读书?爸爸肯让你干这些事?”

她又笑了,笑得很神秘:“起先倒是不太乐意。后来,见我能挣到钱,也就高兴了。你想,他们辛辛苦苦才挣那么点工资,我一个小孩子就能赚七八十元,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连朱婶婶和小兰如今也眼红我哩,你看,我这手表也戴上了,还是进口的哩!”她说着,骄傲地抬起手腕让我看,她细细的胳膊上果然有一块亮晶晶的女表,一条好看的表链,一闪一闪,眩人眼目。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望着她:“你不想上学啦?象你这么大正该读书呀!”

“有时候也想。不过现在不想了。反正是那么回事儿!朱婶婶对小兰也是这么说的,上学有什么用?不过以后能有个工作,一个月拿几十块钱。可是,这样也照样能挣那么多!要是去上学,耽误这十几年,得少挣多少钱?太吃亏了。一心想着挣钱,也就不情愿再去读书啦!”她又变得欢快起来,笑嘻嘻的,眼里闪耀着令人痛心的混浊的、缺乏灵智的光彩,脸上有一副洋洋得意、满不在乎的神气。

她这一番话,真叫我大惊失色。挣钱,这两个字从她小小的口里吐出来,令人感到那么刺耳。

“你很喜欢卖馄饨?做买卖快活么?”

“这难说。”她象大人一样皱了皱眉,想了想,“有时候不走运,挣钱少,还不是很恼人?要是这一天运气好,赚的钱多,晚上回家,唰啦唰啦地点着票子,能不快活么?”她说着,侧过脸来瞟了我一眼,似乎为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懂如此简单的道理而感到遗憾。我沉默了。

这时候,有几个过路的人围了上来,买馄饨和油炸馅饼。她热情而客气的招呼着,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脸上带着习惯的职业性的笑容。有一位吃客端着碗站在那里,没有坐处。她望了望我,笑了笑。我连忙站起身来让出座位。似乎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早已吃完了馄饨和馅饼,话也说得太多了。我掏出五角钱,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开了小摊。

“叔叔,找您的钱!”她递给我几枚硬币。

我看见在座的人们都朝她投来赞扬的目光。是啊,别看她人小,却不多收别人一分钱!可是,我心里明白,她这颗小小的心灵,已经不是那么纯洁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青青的幼苗,本来可以培育成一棵挺拔高洁的大树,可是,她太早地走进了生活,太早地被生活的尘垢淹没了。在她最需要汲取人类的文化和美德以丰富自己的时候,却加入了金钱的角逐的行列里去了。想来真令人可惜!她的那位朱婶婶对她起了很不好的影响。可是,她的爸爸妈妈呢?难道没有一点责任么?还有她的学校,她的老师……

走回旅馆,我的耳边仍震响着那小女孩的话语,心里也就一层层更深地想开去。近年来,社会上重视经济建设,放宽了政策,开放了市场,鼓励人们走劳动致富的道路,迅速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面貌。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了太多的穷困和艰苦。现在,在国家允许的范围内,多挣一些钱,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我们的孩子呢?他们却应该有比我们更高尚一点的生活,更有意义一些的人生……

我又想起了那卖馄饨的小女孩!不,我要劝她放弃这小吃摊,劝她重新回学校去去念书……

夏日的中午,这小镇上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我无聊地懒懒地往床上一躺,正想稍憩片刻。却不料头一落枕,感到头底下有什么硬梆梆的东西,极不舒服。掀开枕头一看,哎呀,真该死!我竟忘记了出版社送给我的样书,就是我写的那个童话。我这才猛然省悟,我不仅是个中学教师,我还是个“儿童文学作家”呀!捧着那一本本装帧精美的小书,我心里激动得要命。我又记起了在座谈会上许多文学前辈和批评家们的赞誉,什么对“儿童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呀,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呀,等等。文学艺术作品果真有这样大的作用,那就好了!我何不把这小书送给那个卖馄饨的小姑娘,使她多少受到一点启发和教益呢!

我被这个突然的发现鼓舞着,取出一本童话,匆匆地又来到这小女孩的馄饨摊前。

“叔叔又来啦?”她已跟我熟识了,一见面就热情地招呼。同时仍象先前一样,小腿一伸,便从桌子底下勾出一只小凳子来让我坐下。午餐的高潮已经过去,这一阵小摊周围显得有些冷清。小桌上又遮上盖布。炉门关上了,大铝锅上升腾着一缕缕轻气。她正坐在高凳上,从衣袋里掏出一团油腻脏污的纸币和硬币,摊在桌子上,细心地清点整理着。“您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对她说刚吃过,这会儿不饿。

她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那些钱。

“你姓什么来着?”我看她把钱小心地装在衬衣贴身的衣袋里,又用一只别针扣住,才问。

“我姓李,叫李小荣,上学的时候,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

“哦,小荣!”我小心地望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结结巴巴地了。在这一瞬间,我又怀疑自己有没有理由对她提出一种新的要求了。“你知道么,我是当老师的,在很远的一所学校里,专门教你这么大的孩子念书……”

“老师?”她脸上现出了惊异而又温柔的神情,仿佛唤醒了她心底的遥远的记忆。

“是的,我是老师。我教过许多许多象你这么大的孩子。我们那里是山区,生活还是很苦的。前些年,许多孩子都饿着肚子来学校上课,穿着破烂的衣裳,冬天太冷,只得提着一个小烘笼取暖……可是,小荣,他们学习非常认真,成绩都很好。现在,他们有的考取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当了工程师,也有的当了教师,都能为祖国做出一些较大的贡献……”

她认真地听着,微微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我如果要一直在学校里,我也能那样的。那时候,我成绩也好……”

“可是,小荣,你为什么不再读书呢?你看起来很聪明,要是努力学习,也会成为有用的人才的!”我信赖地望着她,象对待我的学生一样对待她,亲切地鼓励她,“难道你想一辈子都摆小摊卖馄饨么?那样,你将来会后悔的。小荣,听我的话,还是到学校去读书吧。你看,我是个陌生的外地人,本来是没有必要这样劝你的。可是,我觉得你这样,实在太可惜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湿漉漉的。“那样,我妈也不会同意的。她现在就是要我好好地做生意。她总是说,读书是没有多大的用处。好多念书的人家,照样受穷,象朱婶婶和小兰她们,过得就挺好。趁现在上面放手让各人挣钱,能多挣些钱就多挣些。有了钱,什么都有了;有了钱,就能过得好……”

“要不要我去跟你妈妈说说,做做她的工作?”话一出口,我又犹豫了!我太高估价自己了。你是谁呀?她妈妈会听你这一套么?

“不!别去!叔叔!”她有些悲哀地笑了笑,“我妈的脾气不好,连我爸都怕她。她不会听你的!再说,到现在,我自己也并不愿意上学了。真的,我已经做惯了这个,每天都有几块钱赚头,又不太累。一开始还有点难为情,可现在大家都这样。将来当个体户,也不丢人!上学又怎样呢?当工程师又怎样呢?也不能比我赚钱多……”

我皱了皱眉头,真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你怎能光想钱呢?你就不想点别的?人难道光为钱活着么?小荣,别学你朱婶婶那样。钱是有用的东西,但也是害人的东西,你将来会明白的。”这时候,我想起了自己写的那本童话,连忙从身边取了出来,递给她,“小荣,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你还是和妈妈商量商量,还有你爸爸,他们会同意的。去读书吧!给,我送你一本小书。”

她眼里一亮,显出惊喜的样子,望着彩画封面的小书本:“送给我?”

我点了点头:“送给你的。你看看吧,这里面写一个小姑娘,有一天得了许多铜钱……”

“铜钱?”她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彩。

“是的。可是……哦,小荣,你看完之后就会明白的?”

告辞她的小吃摊,走回旅馆,我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我热情地相信着,我写的这本小小的童话,能够象清泉一样洗涤她的心灵,使她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值得她追求。

一连两天,我再没到她的小吃摊去。

公路终于修复了。清晨,小镇刚从沉寂中醒来。我匆匆地赶到汽车站,买了当日早班的车票。出门一抬头,看见小荣的馄饨摊已摆好,她正摇着一把芭蕉扇在搧炉子。薄明中,炉口里红绸似的火苗,一抖一抖。我走过去向她告别。

“小荣!”

“叔叔。”她抬起头来,亲热地望着我。

“我要走了。搭早班车回学校去。”

“您这就走了么?”她似乎很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我手中的提包和肩头的背袋,“您要回学校去?早班车?您还没吃早点吧?我给您煮馄饨,很快的,不会耽误您上车……”她说着,又手脚麻利地在炉口坐上了大铝锅。

我看了看表:“来不及了!小荣,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么?你对妈妈说过了么?”

“噢,那回事呀?”她大人似地由衷地笑了笑,“我这两天忙着哪!一到晚上,又要忙着去粮管所买议价面粉,还要去求食品站的叔叔弄精肉,没来得及跟妈说呢!过几天……”

我有些黯然:“那么,我送给你的书你看了么?”

“看了,挺好看的。”

我心里一阵高兴:“哪些地方好看?”

她想了想,一边叮叮当当地摆开桌子上的碟碗,掀开竹箩上的罩布,露出一个个新鲜的油炸馅饼,“都挺好看。我很喜欢那里面的插图,喜欢那小女孩穿的那衣服的式样,就是她梦里想着自己穿的那衣服的式样:大红的,带荷叶边,上身紧,腰里细……”

我皱了皱眉头:“你没看见她得了一堆铜钱么?”

她一楞,似乎在思虑,又突然如醒寤似地说:“不错,她看见了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铜钱,好大一堆啊……她真走运!要是我碰上那一堆铜钱,我也不卖这馄饨了……”

这时,天已渐渐地亮了。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一种麻木的、愚昧的、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我觉得我的真诚的信赖遭到了亵渎。她的笑容也变成了对我的嘲弄。我冷冷地笑了笑:“小荣,你说假话。你根本就没有看,只是看了看插图。”

她脸一红,不自然地垂下了头:“我光是翻了翻,没来得及细看。我没有时间……”这时,有人来买馅饼,她忙着用筷子夹了馅饼,又熟练地在一本破书上撕下一页纸包上,递过去,“我想,过两天闲着,再好好看……”

我还能说什么呢?

汽车站里响起了铃声。广播员在催乘客上车。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要上车了。小荣,希望你多想想,有什么想法,给我写信吧。”我告诉她我的地址,我心里有些感伤。

她点了点头:“你等不得吃馄饨了么?要不,您带两块馅饼?”她不等我答应,夹起两块馅饼,又撕下一页纸给我包上。

我谢了她,付了钱,捧着馅饼正想走开。突然,包馅饼的字纸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慌忙抽出那页铅印的字纸,看了看,不禁浑身颤抖了!

“……头上,成群的小鸟为她歌唱。她走到哪里,哪里便开出一朵朵微笑的鲜花……所以,小姑娘忧伤地生活里,仍然闪耀着欢乐愉快的光辉,有着一种纯真无邪的幸福的美感……”

浑身的血涌上了我的头顶,我的心里感到了一种痉挛的痛苦。字纸在我的手上抖动着,而馅饼也不知不觉变成了碎块。

“你……小荣!你把书撕了?”

“啊?撕了么?”她也显得很惶恐,仿佛她自己并不知道似的。

“你看看吧!你……你真是令人难过……”我不能再耽搁了,把那页字纸摊在桌上,转身匆匆地走进了汽车站。

我被痛苦和失望扼住了,悲哀又一层层地在我心灵上淀积。我木然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汽车缓缓地驶出了站口。我伸头望着街道,猛然见那女孩子捧着一本不完整的小书朝汽车跑来。她似乎发现了我,又呆呆地站住了,眼里流出了晶莹的泪珠。我又一阵怦然心动。也许我刚才怒气冲冲的样子把她吓坏了,也许……可是,她的未来将会怎样呢?她太令我伤心了,我觉得我的真诚受到了亵渎。我希望她能从此受到一点震动,认真看完我送给她的小书,从中获得一些启发,一些见识,帮助她重新选择人生的道路。汽车渐渐地驶出小街,我默默地望了她最后一眼,不知怎么啦,泪水从我眼里滚了出来……

啊,我的童话!

啊,我的美丽的可爱的小牧羊女……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日改于鲁迅文学院

 

 

 

 

 

 

用“小小的”一词作为小说开头,无疑是对通篇的情境和情怀进行定量。。

 

 

 “粗拙”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种自谦,而是作家先于读者了解,随后的叙述感伤,而情不自禁地提前流露。

 

 

 

 

 

 

 

 

 

 

 刚说了匆匆赶回学校的结果,又用“不”进行否认,这种生动的文笔如今很少见了。

 

 

 

 

 

 

 

 

 

 

 

 

 

 

 

八十年代作家,如此对照写景,应是俗笔。一句:这小镇全不同了,凭空生出一种古典语感,韵味悠长。

 

 

 

 

 

 

 

 

 

 

 

 

 

 

 

 

 

 

此处描写令人感同身受。

 

 

 

  

 

 

看得越细致,结局越模糊。是生活的常理。

 

 

 

 

 

 

 

 

 

 

 

 

 

 

 

 

少年各方面变化太快,也太夸张,对这类未成年人外形的描写是写作中的一道难题。

 

  

明知有诈,却愿意上圈套,这样的情节多一重魅力。

 

 

 

 

 

  

“箩底下垫着一叠旧报纸”,精妙的铺垫总是用一种不经意来掩饰。

 

 

 

 

 

 

 

 

 

 

 

 

  

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东西,平时只是出现在成人身上,由少年说来做来,很少见,自然更加震撼。

 

 

 

 

 

 

 

 

 

 

 

 

 

 

 

 

 

 

 

 

 

五角也好,两角也罢,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价格,如今小店里的馄饨一碗总在五元左右。

 

 

 

 

 

 

 

 

 

 

 

 

 

少年尚且如此,教养她的人会如何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懂得为做了不太好的事情羞愧,这才是少年。

 

 

 

 

 

 

 

 

 

 

 

 

 

 

 

这样说才显得孩子气。

 

  

一九八五年少年父母亲的工资大概在四十元上下。

 

 

 

 

 

 

 

 

 

 

 

 

在这类教化面前,视金钱如粪土,通常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大话。

 

 

 

 

 

 

 

 

 

 

 

 

 

 

 

 

  

“混浊的、缺少灵智的”这样认知是说,读书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创造财富,还是为了完善心灵。

 

 

 

 

钱是硬道理,但不是真理。

 

 

 

 

 

 

 

 

 

这样写甚好,与前面相对照,显出少年心中的不确定性。

 

 

 

 

 

 

 

 

 

 

 

 

 

  

这种戏剧性变化,因为铺垫了足够的必然性,才会出效果。

 

 

  

非常好,人间不能没有童话。

 

 

 

 

 

童话在这时候变成寓言了。

 

 

 

 

 

 

 

 

 

 

 

 

 

 

 

 

  

让孩子读书是没错的,但以一辈子卖馄饨为不齿,有欠考虑。当然,那个时代就是如此考虑的。

 

 

 

 

 

 

 

  

态度决定一切,生活无不例外。

 

 

 

 

 

 

 

 

 

 

 

 

 

 

人在很多时候所做的事,其实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着自己的内心。

 

 

 

 

 

 

 

 

 

 

 

 

  

 

 

生活不容易。对一个少年来说,就更不易了。

 

 

 

 

 

梦想决定审美。这些都是实话。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举动。

 

 

 

 

 

 

 当年读到这里时,我将其当成了神来之笔。后来才明白,几乎所有小说中神来之笔都是事先构思好的。写完这神来之笔,任何小说就该结束了。否则就是画蛇添足。

 

 

 

 

 

 

 

 

少年的最后的模样是被吓坏了。这样说最好。二十五前的泪水,到今天还在流。谁又能晓得,这些年,当年的少年如今平安否?

 

 

 

 

(《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原载《北京文学》一九八四年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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