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损品《新三国》第28：拉下神坛

○许石林

一股革命的精神一直贯穿在《新三国》的每一秒钟，大概这就是高希希所说的为谁正名、为谁还原真相等等吧？

啥革命精神呢？就是将历史的、演义的、小说的、传说的三国人物统统拉下神坛，将附着在这些人物身上神秘的东西、文化的东西刮干净，最好把衣服也脱光，用一种他们认为人的，其实是他们的内心逻辑重新组装三国人物——

比如曹贼，编导就很想让你感到此贼就是你身边的什么人，领导也是人嘛；比如东吴的小权和周鹌鹑等，也会有时隐时现的微妙猜忌，像你们单位的正副领导；比如刘备去东吴娶媳妇儿，关张二人也会不信任诸葛亮；比如诸葛亮也会受了委屈发火哭鼻子——马谡说：我跟随先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先生哭鼻子啊！看到这儿，俺笑了：小马啊！别说你，俺看诸葛孔明的戏这么多年，除了吊孝哭灵，就没见他会哭。

这都是将人物拉下神坛的结果。这种将人物拉下神坛的影视剧创作思维，被肤浅地应用了多年，在这个观众素质越来越低的时代，这种创作思维变得极其幼稚。比如古琴界，就有一股歪风，说留下古琴去掉文化，就是将古琴从过去文化的生态中剥离出来，让它成为一种平庸的乐器。戏剧影视界更如此，要把一切大人物都塑造得琐屑，追求所谓接近观众什么的。我前一段看了一个新戏，该戏还得了大奖，让皇后和丞相两个人深夜背着皇帝掏心窝聊天儿，讨论朝廷大计，说的却是街巷甚至流氓无赖之间的对话，这简直是瞎掰。大人物去掉神圣的光环可以，让他们走下神坛也可以，问题是你把他们拉下神坛后，让他们呆在该呆的地方，别赶到小巷子、轰到猪圈才算拉下神坛啊！你非要在大人物身上闻猪粪味儿才算人间滋味，那是你的个人特殊爱好，于人物、角色来说，则是荒谬的。你这还是一种劳改下放的思维嘛。这种源于浅薄的平等哲学的革命精神，为历史人物编剧，消灭了英雄凡人之分，都是普通人，坟地改菜园子——拉平！看历史上任何人物都像自己的二大爷，难怪编剧前不久回应媒体对台词太雷人的访问，他说：我不在乎网上怎么说，我只在乎胡同里的大妈大爷怎么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这大妈大爷是谁的大妈大爷？是比如我的大妈大爷还是编剧的大妈大爷？我的大妈大爷，就是差不多编剧这一辈儿人吧？编剧的大妈大爷恐怕没几个神志清醒的了；而高希希所钟爱的90后观众的大妈大爷，我努把力，再抻一抻，勉强可以算——荣幸之至，我也是谁的大爷了啊！还用说吗？大爷我就不满意这个电视剧。谁觉得大爷我写这损品写得不好，那就去你大爷的吧！

拉历史人物下神坛这种创作思维，看似务实，实际上很笨蛋。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戏中人物就不再类型化了、脸谱化了、概念化了、简单化了、啥啥化了。他们将历史人物拉下神坛后，就一定要将人物弄得所谓有血有肉，思想复杂、肠子花花，才感到真实。其实，高手编剧，如李渔所言：“浅处见才”，即一定要将人物故事搞得简单、线条清晰，让观众看起来有滋味，但不累，更不雷。现在大部分编剧都受了拉下神坛的革命精神的影响，一定要将人物故事搞复杂，否则他们不会编。您看《新三国》就赤壁大战后那么点儿破事儿，已经抻出近10来集了吧？因为自作聪明，浅薄的革命思维和功利思想作祟，使这些集又臭又长，叨叨来叨叨去，就那么点儿事儿，还煞有其事地认真，极其可笑。比如周鹌鹑企图通过将刘备腐化在东吴，加上散布谣言，让荆州内乱，他自己还很得意地胜券在握似的，结果镜头一转，就给诸葛亮识破了。我觉得编导这是在故意出周鹌鹑的丑呢。

刘备对他的“小露珠”孙尚香说，曹操派兵来打荆州了，他要回去——刘备对孙尚香说的那些情话，肉麻得连90后观众都可能听不进去，这个老眉喀哧眼儿（音）对孙尚香幽幽地说：

“我血雨腥风，

生来死去三十年，

就像一叶没有根的草，

直到遇到夫人，

才享受到天伦之乐。

面对你，

我就像面对一颗晶莹的露珠，

哪怕会有一丝吹动你的风，

我都会害怕。”

——这刘备到江东，先学会了拽词儿说“梨花体”了。他说上面这话的时候，我期待他后面接上：“面朝江东，春暖花开”呢。

刘备这个血统虽然高贵，但出身低贱的主儿，刚学会了几句文，结果他的“小露珠”回答他：“夫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看，这就是走下神坛、走下江东庙堂闺阁的大家闺秀“小露珠”，面对刘备的酸斯文，以满口粗俗的乡村俚语应对之，其话粗鄙无文，像泼过来的洗脚水一样，但是刘鸡狗听了，也没什么反感，依然把她当晶莹的小露珠。革命之成功，于此可见。

另一个走下神坛的是孙妈这个革命女元老，她设宴请孙权等人喝酒，一个劲儿地劝酒还说：男人嘛！不怕醉。不醉上几回，怎么像男人呢？听老太太说这话，我就等着她挽袖子跟张昭这些老男人们猜拳了。这里也是将老太太拉下神坛，别装你那吴国太身份了，在编导眼里也就跟一老鸨子没啥区别。我的同事兼领导说：没准儿孙妈就是那个出身呢。

因为将人物拉下神坛，所以周瑜不得不像个鹌鹑一样。周鹌鹑被几次气得吐血——我最爱看他吐血，刘鸡狗拐跑了小露珠，诸葛亮又让黄忠领人在江边气周鹌鹑，周鹌鹑当场就吐了，回到大都督府还吐呢。吐血，还教训吕蒙：你出身不好，跟着我才学了点儿啥。后来吕蒙劝他别吐了，差不多就行了，吐死了就中了诸葛亮的计了。周鹌鹑一听，明白了：说得对呀！我不能气了，再气就中计了。于是他说不生气就不气了，他好像开了煤气公司一样，阀门一关就真的不气了。

关羽到了这儿就该快死了，你看诸葛亮给刘鸡狗在那儿分析他的性格呢——这关羽因为刘鸡狗不在，不信任诸葛亮，被编导拉下神坛，整出许多所谓符合人性的事儿来，您再看人性的他，用广东话说：好衰！

                                                       2010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