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融危机中的“柠檬社会主义”
“柠檬社会主义”(lemon socialism)[①]指政府干预市场救助在市场机制作用下本应被淘汰出局的企业使其免于破产倒闭的行为;这样的干预将本应由企业股东和高管负担的成本与责任转嫁给纳税人,形成利润由企业股东和高管占有、亏损由全体社会成员分担的局面。
“柠檬社会主义”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本次全球金融危机中挽救处于困境之中金融机构的普遍政策,为了应对危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先后通过部分国有化的方式为深陷危机之中的金融机构直接注入资本。以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样板自诩的美国政府更是在金融体系破裂的强大压力下开展了一场资本主义经济史上最具规模的救市:2008年9月18日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和财政部长亨利·鲍尔森(Henry Paulson)在国会作证,呼吁国会批准布什政府总额为7000亿美元的收购不良房屋抵押贷款以及银行与金融公司资产的救市方案;布什总统在2008年10月3日签署生效的《2008年紧急经济稳定法》(Emergency Economic Stabilization Act of 2008)成为了这场金融危机中“柠檬社会主义”的典型代表。
布什政府的救市造就了资本主义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向富人倾斜的财富转移。挽救金融机构耗费的每一分钱都来自社会公众,其中大部分是普通劳动者的缴纳的税款;按照总额7000万美元的救市计划,美国平均每个四口之家将为此分担1万美元。这些资源本可由政府用作卫生保健、教育、社会保障等社会公益目的;或者,政府如果削减同样数量的税收,社会公众自己可以支配这笔钱满足他们自己的需要。但政府的救市方案却将这笔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巨款支付给了那些由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拥有和管理的银行、金融机构等金融危机的肇事者。
而美国政府的救市开支远远不止7000万美元。《纽约时报》曾经指出,“政府主要用于购买银行问题资产的潜在支出高达2.25万亿美元”;“理论上,政府救助房利美与房地美、贝尔斯登、AIG,保证商业票据市场免受更大的不利影响需要投入5.1万亿美元。”2009年7月20日,负责监管美国政府7000亿美元“不良资产救助计划”的督察长尼尔·巴罗夫斯基表示,7000亿美元只是美国政府为拯救金融体系而投入资金的一小部分,仅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提供的救助资金就达6.8万亿美元,全部救助金额最多可能达到23.7万亿美元。
理论上,出资挽救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的纳税人可以成为企业股东。而“柠檬社会主义”的政策却极力避免出资人成为他们挽救对象的所有者;挽救银行与金融机构的巨额支出主要用于购买银行与金融机构的不良资产、担保避免额外资产损失。这等于是在向金融危机制造者颁发一笔巨额奖金的同时让最终的救助者——纳税人毫无所得。
美国政府挽救金融危机中的“柠檬社会主义”即使在美国国内也引起了广泛的批评。在联邦政府接管房利美和房贷美之时,劳联-产联(AFL-CIO)首席经济学家布莱克威尔(Ron Blackwell)就批评美国政府在奉行“对富人社会主义、对穷人资本主义”政策;[1]2008年11月,民主党参议员桑德斯(Bernie Sanders)批评美国政府对金融企业的救市是美国历史上“‘对富人社会主义、对穷人资本主义’政策最为极端的一次”;[2]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卢比尼(Nouriel Roubini)对国会在金融寡头影响下执意以高昂的成本挽救华尔街的方式提出了强烈批评,指出这种“柠檬社会主义”的根本目的是以“社会主义”的方式挽救富人;[3]前劳工部长赖克(Robert Reich)对此也直言:美国政府的救市计划就是要以“社会主义”的方式拯救富人。[4]
二、美国政府救市中“柠檬社会主义”的特征
第一,让全社会为危机制造者打造“黄金降落伞”。
美国的金融危机进程充分展示了垄断资产阶级操纵政府让社会为其承担成本、利用危机促进财富集中的能力。保罗·克鲁格曼对此评论:“政府救助银行是典型的‘柠檬社会主义’——纳税人为无可挽回的企业亏损买单,而企业的股东与高管瓜分繁荣时期的经济利润。[5]
危机全面爆发之前,多位离职的美国银行界知名CEO曾获得了巨额的离职补偿。现已被美国银行收购的美林公司CEO斯坦利·奥尼尔在2007年10月美林宣布亏损79亿美元后离职,当时其获得的股份、期权和退休金市值高达1.61亿美元;而奥尼尔离职后美林三个财政季度亏损接近170亿美元,使得投资者面临305亿美元的资产减值。花旗银行CEO查克·普林斯离职获得了1400万美元现金、150万美元额外津贴和价值50万美元的股份;美国第四大银行瓦乔维亚银行(Wachovia Corporation)CEO肯·汤普森退职获得了500万美元。而这些金融机构的高管离开不久美国经济危机总爆发。即使在危机最严重的2008年,华尔街金融机构雇员仍然可以拿到超过180亿美元的分红;按照高盛公司的年度奖金预算草案,公司443名合伙人将得到人均450万美元以上的奖金,分发奖金总额超过美国政府注资的100亿美元。
尽管美国现任总统奥巴马谴责了华尔街危机之中的分红方案,但华盛顿邮报报道,“政府并不急于制定对那些接受政府救助企业的管理层薪金的严加限制”。而华尔街毫无节制的贪婪也没有在危机中有所收敛,信奉“我是银行家,我创造了3000万美元的价值就理所应当地从中抽取一部分”原则的金融企业高管并不认为当他们毁掉了3000万美元财富之时不仅毫发未损还能够得到政府救助有什么不妥。
第二,对亏损“社会主义”对利润“资本主义”。
2008年金融危机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很多人奇怪为什么那些受到危机冲击的利益集团在政治上仍然忠于政府;而美国政府救市的“柠檬社会主义”为此提供了答案。
2007年7月,当贝尔斯登(Bear Stearns)被房屋抵押贷款债券的过渡投机所困之时,美联储和财政部已经伸出援手为金融行业提供以千亿计量的美元弥补信贷紧缩的威胁。2008年危机爆发后,美国政府相继出手救助了贝尔斯登、“房利美”和“房地美”、AIG、花旗银行等一系列深陷危机之中的金融机构,并为通用汽车和克莱斯勒公司提供了规模空前的财政支持;航空、制药等行业也得到了政府的帮助。此外,美联储还不断持续地为购买大幅贬值中的巨额问题金融资产提供担保和贷款。而高科技、娱乐、酒店、零售和日用品等未受金融危机强烈冲击、并极可能在经济回暖之时率先反弹的企业仍然被保持在正常的资本主义方式之中。对在市场中亏损的企业实行“社会主义”,让陷入困境亏损企业及其股东和高管免遭市场抛弃;对盈利的企业实行“资本主义”,让利润以“资本主义”的方式保留在私人手中,是“柠檬社会主义”的基本行为原则。“‘柠檬社会主义’不过是用纳税人的钱挽救大公司和富人的‘社会主义’,而资本主义则在所有盈利的行业中过着幸福地生活。”[6]
第三,在强力政府干预中捍卫“自由市场经济”。
2008年3月,美国财政部长鲍尔森访问中国时宣称,“一个开放、竞争、自由的金融市场比政府干预的金融市场更能有效地配置稀缺性资源,促进经济稳定与繁荣。”而6个月后鲍尔森就在美国国会作证请求国会批准布什政府动用7000亿美元干预金融市场的救市计划。
美国政府置其引以为荣的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机制不顾动用国家力量强力干预市场,绝不意味着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机制信念的抛弃。如美国马克思主义者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和麦格多夫(Fred Magdoff)在评论这场危机时指出的,尽管亚当·斯密早已将那只君主控制的“看得见的手”换成了自由市场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但自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诞生那天开始,这只自由的“看不见的手”从来都被控制在隐藏在市场自由竞争面纱背后的资产阶级手中。[7]因而在垄断资产阶级的主导下,资本主义国家在任何条件下都不会放弃他们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
尽管美国政府正在进行着一场资本主义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政府干预,但这样的“柠檬社会主义”同样控制在垄断资产阶级手中,这样的“柠檬社会主义”绝不意味着对“自由市场经济制度”的放弃。所以,美国现任财长盖特纳(Timothy Geithner)才会针对政府将纳税人拖入千疮百孔的银行体系陷阱的指责坚称,“我们必须维持我们自己这套私人股东所有、私人机构管理的银行体系。”美国政府面对金融危机的所有干预,都是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机制”的捍卫而绝不是对它的否定。
三、正确认识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市场干预
邓小平在1992年就明确指出:“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资本主义也有计划,……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8](p.373)
而我们仍然注意到,以政府对市场干预的“计划”区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范式在国内外理论界从未销声匿迹。基于对国家干预的强烈批判,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断定资本主义社会中“最令人反感的弊病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过度造成的”,“西方社会重病缠身,……不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恰恰相反,这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现在不是,并从来都不曾是真正的资本主义社会”;“应该受到谴责的是国家,而不是资本主义或市场经济。”[9](p.29)坚决反对政府干预的货币主义奠基人米尔顿·弗里德曼甚至将政府开支的扩大和政府对市场干预称为“社会主义”。而这种范式也常常给我们带来错觉乃至混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强大的政府干预会让资本主义在不知不觉中“溜向社会主义”。[10], [11]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强大的市场干预乃至经济计划会改变垄断资本主义的本质,甚至让美国这样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溜向”社会主义吗?法国马克思主义者夏尔·贝特兰(Charles Bettelheim)在上个世纪70年代对“计划和市场”问题的论述有助于我们冷静理性地辨别这样的疑问。贝特兰指出,简单地将计划等同于社会主义、将市场等同于资本主义,“有助于资产阶级……在‘计划’的掩盖下进行统治,假‘计划’之名取消被剥削阶级的一切发言权,借助于‘计划’就能够进一步增多其对群众的剥削”;[12](p.54)缺乏特定的条件,“‘计划’就只是统治阶级……所使用的一种特殊方法,以便保证它自己对生产手段和当前产品的支配。”[12](p.46)而如果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能都够清醒地认识到,信奉自由市场的保守主义政府不过是富人的保姆,政府对经济生活的干预不过是要保护一小部分人的财富并使他们的财富不断增加,[13]我们就不会将发达国家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当作“社会主义”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垄断资本主义的实质。
而美国政府挽救危机的“柠檬社会主义”方式应该能够让我们从这样的错觉中警醒,能够让我们从当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实践中认识到: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任何形式,“其实质都是私人垄断资本利用国家机器来为其发展服务的手段,是私人垄断资本为了维护垄断统治和获取高额垄断利润,而和国家政权相结合的一种垄断资本主义形式,是资产阶级国家在直接参与社会资本的再生产过程中,代表资产阶级总利益并凌驾于个别垄断资本之上,对社会经济进行调节的一种形式。”[13](p.168)
参考文献:
[1] Fannie/Freddie's “Socialism for Rich”[EB/OL]. http://www.consortiumnews.com/2008/071508b.html.
[2] Billions for Bailouts! Who Pays?[EB/OL]. http://sanders.senate.gov/newsroom/news/?id=e56189ba-8974-4117-b147-3929109b689c.
[3] Is Purchasing $700 billion of Toxic Assets the Best Way to Recapitalize the Financial System? No! It is Rather a Disgrace and Rip-Off Benefitting only the Shareholders and Unsecured Creditors of Banks [EB.OL]. http://www.rgemonitor.com/roubini-monitor/253783/
[4] Interview with Jon Stewart, The Daily Show, Oct 16, 2008: Available at The Daily Show Site.
[5] Paul Krugman. Bailouts for Bunglers[N].The New York Times, 2009-1-1
[6] Robert Reich. How America Embraced Lemon Socialism[EB/OL]. http://robertreich.blogspot.com/2009/01/how-america-has-embraced-lemon.html
[7] John Bellamy Foster and Fred Magdoff. Financial Implosion and Stagnation: Back To The Real Economy[J]. Monthly Review, December, 2008.
[8] 邓小平文选,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9] 亨利·勒帕日.美国新自由主义经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10] 刘伟.美国正在溜向“社会主义”——庞卓恒教授访谈录[N].南方周末,2001-11-8
[11] 林白水.美国正在溜向社会主义”?[J].经济展望,2005(4).
[12] 保罗·斯维齐,夏尔·贝特兰.论向社会主义过渡[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
[13] Baker, Dean. The Conservative Nanny State: How the Wealthy Use the Government to Stay Rich and Get Richer[M]. Washington, D.C.: Center for Economic and Policy Research, 2006.
[14] 本书编写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①] lemon一词在美国俚语中是“次品”、“不中用的东西”之意。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乔治·阿克罗夫(George A. Akerlof)曾经用“柠檬市场”(lemon market)一词分析了信息不对称导致的市场逆向选择;他在1970年发表的《柠檬市场:产品质量的不确定性与市场机制》一文是信息经济学的经典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