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兴建三峡工程的议案以略超三分之二的赞成票被通过,另有177张反对票,664张弃权票,其中一张反对票来自程贻举。程时为重庆市仪表材料研究所专家、民建重庆市委副主委。
同样投反对票的还有重庆市作协主席黄济人,黄于今年3月告诉本刊记者:在34名重庆代表中,“对三峡工程最用功”的就是程贻举,对不同意见的收集整理、主笔起草议案等,“他下了很大功夫。”
据黄济人当时写下的日记,大会之前,中央高层曾专门打招呼,对于三峡工程的任何不同意见,都不作为政治问题看待。如今他说,“持不同意见最用功”的程贻举即是一例,其当时表现得到肯定,不久后进入仕途,重庆升为中央直辖市的1997年,更被擢为副市长。
程现为民建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
今年4月27日,在国家最高议事堂议事之余,他接受了本刊记者专访。他说:“我当年投反对票,不是完全反对这个工程,而是希望这个工程不要太顺利通过。太顺利通过恐怕没有好处,有些问题就可能不会引起方方面面重视。”
如今,由全国人大决定兴建的三峡工程已近建设尾声。在程贻举看来,情况比他当年想像的要好,很多疑虑在逐步消失,工程预定的目标也已逐步达到。
至于全面情况如何,他建议,国务院应就即将划句号的三峡工程向全国人大或其常委会做个汇报,“这是对人民负责的体现。”
20多年来,程贻举一以贯之的是作为一个代议者、议政者(七、十、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八、九届委员)对三峡工程的持续关注。下为其口述相关经历的整理摘要。
决议案之变
1992年全国人大审议三峡工程议案时,我起草了一份议案《请求专题研究与评价三峡工程对重庆市的经济与环境影响》,写了一个通宵,提了12条意见,A4大小的纸有十几页。
我做这个事的原因,就我个人而言,一来,我虽然是湖北人,但大学毕业后工作一直在重庆,对重庆比较热爱。二来,我1988年就是全国人大代表,参政议政的愿望比较强,比较尽职。
就整体情况看,当时重庆代表中有一个气氛,大家普遍对三峡工程心里没有底,有些问题没有得到非常令人信服的答复。我起草的议案代表了绝大部分重庆代表们的意见。(据黄济人日记,后来还有四川其他地方的代表签名,一共51个。)再者,市领导也支持我们提意见,专门从重庆召来市环保局总工程师幸治国辅助我写议案。
当时我们不是完全反对三峡工程,但是我们认为,对大家发现、提出的问题,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研究和交代。世界大型水利工程的上游基本上都荒芜人烟,但三峡工程上游是重庆,当时是一千五百万人的大城市,还有万州等城市,世界没有这个先例。
议案递上去,由于重庆代表的意见比较强烈,李鹏总理凌晨三点钟(据黄济人日记,时间是3月26日)把重庆市委书记肖秧(1998年去世)叫过去问情况,肖秧后来告诉我们,他回答了三个方面,一、三峡工程对重庆有不利影响,重庆代表的心情可以理解;二、重庆代表虽不懂水利,但讲的意见不是毫无道理;三、希望中央派钱正英(水利部原部长,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同志或其他同志到代表中来做一些说明。
当天下午,钱正英就到四川省代表团重庆组来。她的态度很诚恳,还做了一些承诺,如每年从三峡工程发电里每度提取一分钱,一年8亿元,来解决库区的环境问题。
对这个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库区污染的问题我考虑得很多。流水不腐,长江水过去是每秒几米流动,现在是零点几米,水不流了必然要腐。我小时候在长江边长大,那时长江水打上来后,稍微用明矾沉一下,就可以喝,还带点甜味。现在水是黄黄的,云阳小江的水华现象很严重。(2001年,国家启动为期十年的三峡库区及其上游水污染防治规划,投入资金近400亿,资金来源非提取自三峡工程发电收入。)
经重庆代表们的争取,全国人大《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在通过前加进了一句话:“对已发现的问题,要继续研究,妥善解决。”
我在投票时还是投了反对票。我并不是完全反对这个工程,而是希望这个工程不要太顺利通过。太顺利通过恐怕没有好处,有些问题就可能不会引起方方面面重视。
移民外迁之变
湖北是我的老家,重庆是我的第二故乡,但作为一个人大代表,应站在一个比较高的高度看问题。相对而言,三峡工程对重庆弊大于利,对湖北利大于弊。
考虑到湖北和重庆的关系,我很早就提出了移民外迁。1993年的全国政协八届一次会议上,我发言表示:三峡工程建好以后,对湖北防洪有很大好处,可利用的土地、产出的粮食就多了,部分重庆移民就可以安置到受益的湖北去。
1998年时,我又在全国政协九届一次会议上大张旗鼓提出移民外迁,迁到包括湖北在内的三峡工程受益省份去。但这一次让我受了点委屈。
我当时讲外迁的理由是,重庆解决不了100多万移民问题,就地后靠很困难。结果香港一家报纸报道,重庆市副市长程贻举说重庆移民安置有困难有问题。他们断章取义,不说外迁,只说重庆移民安置有困难。后来,三峡办把报纸寄到重庆市,下面就议论开了。跟我很要好的领导说我最近怎么怎么,我说我没怎么怎么啊。我当时没有看到报道,不知道什么情况,让我感觉到很大压力。
隔了几个月,我才知道这个情况。就去找当时的市政协主席张文彬同志,张文彬说:政协会上的发言不追究法律责任,而且你讲的是事实,没有问题,你放心。我又主动去找市委书记张德邻,他安慰了我,并主动把报纸给我。我表示以后发言会注意点。
1999年,国家调整移民政策,加大外迁移民力度。我不敢说有我的功劳,但确实呼吁了几次,造了些舆论。现在看来外迁移民还是比较好的,给重庆解决了很多压力。
不过,移民“搬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的目标,现在还是个未知数。重庆库区一度失业率达到18%点几,2004年曾闹出过“万州事件”。按“三原”政策(原规模、原标准或者为恢复原功能)补偿,经费根本不够。
钱不够怎么办?靠对口支援。我当副市长时,曾对去对口支援省份要钱的人说:你们出去要钱不要低三下四,这是国家规定的,要理直气壮去要。但对口支援还是解决得不太好,有的条件好一点就多给一点,有的就不怎么积极,不像支援汶川地震灾区那样有明确的标准。我认为后期扶持就要采取比例,哪怕是财政收入的0.5%。(对口支援汶川地震灾区的标准为财政收入的1%)
个人疑虑之变
三峡工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惟一由全国人大通过的工程。我认为这一决策体现了民主。南水北调工程花的钱更多,不是由全国人大来通过,甚至未通过全国人大常委会。现在各个地方出现卖官、决策失误、豆腐渣工程等问题,我认为是因为民主决策不够,人大的权力行使得不够。很多事情交给人大决策会好办得多,因为人大是民主决策,每个人都只有一票。
民主政治在向前进,走一步总比不走好。不管代表们懂不懂,拿到人大决策就是一个进步。代表们大多确实不懂三峡工程,如有的代表很可爱,说他不懂水利,他投的赞成票是对党的信任票。也有少部分人是懂的,像我这样原来不懂的人,钻进去后,也成了半个专家。这样就能听到不同声音,有不同声音,没有让工程太顺利通过,我认为是好事,可以让决策者的头脑更清醒、更冷静,让他感觉到有压力,对一些问题更重视。后来重庆直辖,也有三峡工程的促进作用。直辖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重庆这些年的发展很快。
现在看来,我觉得三峡工程比我当年想像的要好。当年我还有很多疑虑,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很多疑虑在逐步消失,工程预定的目标也逐步达到了。但移民、环境、地质灾害等问题希望得到进一步重视。
2008年以来这三年,我都在全国人代会上提出书面建议,此前在口头发言中也提过,要国务院向全国人大,最起码要给全国人大常委会,汇报三峡工程的情况。这个工程是由全国人大通过的,十八年过去了,工程差不多划了个句号,进行得怎么样?需向人民交个底,否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我想,通过汇报,肯定会发现一些问题,对后续问题会引起重视,得到很好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