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能记住你的生日,那么记住父亲节亦无真诚的含义。你这一生最恨虚假之人,我这一生说真话最自如。同事说我是她见过的“最老实的南方人”,而我见过的最老实的南方人就是你。我是你的女儿,故乡的人们被称为“九头鸟”,但我匹配不了那称号。我不想在父亲节的时候用意念忏悔我的不周,忏悔之后又毫无作为。不,我不用忏悔减轻愧疚的负担,如果愧疚的理由依旧存在,那愧疚也理应存在。身为你的女儿,我做得不好,无论在精神上物质上还是人生的成就上都未能给予你应得的“回报”,相反,我总在索取,挑剔你,要求你,甚至责怪你。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像教育男人一样引导我关注社会的不公平、人的尊严等,你甚至以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我真正的理想应该是“做一番大事”,那是类似男人的使命。N年过去了,父亲,当我掏出一包香烟期盼和你像父子一样边抽边聊时,你激烈的恼怒令我吃惊,“女人抽什么烟?别人会怎么看?”我终于相信你老了,和年龄一起老去的还有你昂然的激情,特立独行的自信。我也明白我将永远不是你的儿子,即使我真能像男人一样“做一番大事”,仍无法抛弃一个女人将继承的世俗的遗物。
我生命中有很多重要的人,唯有你最永恒。即便多年后你云游到另一个世界,仍将活在我的血液里。我继承了你真挚的情感,敏感的心灵,以及你非凡的文采。在我小时候你开玩笑说梦见我是文曲星投胎下凡,我至今仍相信这个神话,因为你绝对配得上拥有一个文曲星下凡的子女。我曾经以为驱使我前行的是生命内在的召唤,但我时常亦感知我其实不为众生,只为你。为那个我称作父亲的人在生命轮回相遇的一场善缘。
父亲,我有很多理想,有些理想飘渺得不可想象,像天空一抹云而我注定够不着。但我不希望你降低对我的要求,仅仅因为我是女人。我希望你理解我的奋斗和失意,就像理解男人的,就像理解你自己的。但这是矛盾的,因为我同时不希望你对我的未来寄予任何期待,连我自己也不再期待。
你这一生没有经济头脑,用来权衡的算盘永远在生锈,你不容易识破谎言,因为你连“防人之心”都觉得羞耻。在精明人游刃有余的现实轨道,你像一个型号不对的零件格格不入,从思想到言辞,从内心到表情,你一张口人们就知道你不属于那里。只有我知道你属于更庄严的山顶。即便你嗅出他人的谎言与诡计,你也很少让人羞愧难堪,你甚至用包容或假装不知的方式维护卑劣者的尊严,宁可失掉“聪明”的美名。父亲,无数现实的遭遇告诉我,“老实”是这个狡猾盛行的国度最不被人待见的品质,但你还是愿意做一名光荣的老实人。几年前,当我无意中读到西川的诗《上帝的村庄》,我觉得你的灵魂就像那个上帝,真正的上帝,所有凤仙花都在他脚旁跪下而他绝不会随意践踏的上帝,他只会采摘一朵放进他宽广而温暖的怀里。爱与平等是上帝的思想,也是你的。
在这个庸俗的被定义的节日,把这首不庸俗的诗献给父亲,献给天下所有像上帝一样高贵而受苦的灵魂:
我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
我的隔壁,梦见星光和大海
梦见伯利恒的玛利亚
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
我需要一个上帝,比立法者摩西
更能自主,贪恋灯碗里的油
听得见我的祈祷
爱我们一家人:十二个好兄弟
坚不可摧的凤仙花开满村庄
狗吠声迎来一个喑哑的陌生人
所有的凤仙花在他脚旁跪下
他采摘了一朵,放进怀里
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
用他的固执昭示应有的封闭
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
像是一枚金币我无法拾起
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我需要
这冒烟的老人,父亲
走在我的前面,去给玉米
包扎伤口,去给黎明派一个卫士
他从不试图征服,用嗜血的太阳
焚烧罗马和拜占庭;而事实上
他推翻世界不费吹灰之力
他打造棺木为了让我们安息
2010年6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