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但感觉似乎从未离开过北大,特别是在情感与精神上。前一段时间,我们研究生宿舍的同学小聚,说起来,我们进入北大已经11年了,毕业也已经5年了,这么多年,我们的时代和我们自己,都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谈起在学校时的事情,都很感慨,觉得这10年真是变化太大了。我们刚入学的时候,四环还没有修通,现在五环、六环都有了,那时地铁只有一号线和二号线,现在早已四通八达了,那时的巴沟和四季青还是村庄,到处能够看见农田,现在则高楼林立,成了所谓的“高尚住宅区”,而在这样迅疾的变化中,我们自己也在发生变化。我们宿舍的四个人中,有两个在高校做教师,他们说起现在的学生,跟我们那个时候也不一样了,我们那时的生活很单纯,除了上课、读书、去图书馆,有的还谈恋爱,别的好像并没有什么需要忧虑的,我们来读研究生,也多是因为对所学的专业有兴趣,或者对学术情有独钟,才潜心读书的,而现在则大不相同了,很多人读研究生,不是对专业有兴趣,而只是为了一个文凭,或者为了逃避找工作的压力,所以学校里的学术氛围也越来越淡薄了。这样的变化虽然有可以理解的原因,但也是令人痛心的。我不知道北大是否如此,但却很怀念我们在学校时无忧无虑读书的日子。
我们的宿舍是47楼1012,在一楼,楼长室的隔壁,对面是水房。我们四个人在这里住了三年,硕士毕业后,一个人参加了工作,我和另外两个继续在北大读博士,在一起相处了6年,说起来真是有不少趣事。我们都是不同专业的,学东是现代汉语,老大是古代文学,小敏学的是古代文艺理论,我是当代文学,我们在宿舍里经常争论,有时候我也跟着他们去听课,我听过关于楚辞、史记、庄子和唐诗的课,但也只是听一听而已,并不能就专业问题发言,但是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看了一篇小说或诗歌,就可以谈论“当代文学”了,还说“当代文学”哪里有什么学问,也没有经典作品,这让我既哭笑不得,又很愤慨,于是经常与他们辩论,有时一直辩到晚上熄灯,躺在床上还要继续卧谈。
学东学现代汉语,有一段时间他研究方言的语音,经常把我们当调查对象,拿来一段话,让我们用家乡话给他念一遍,听着我们稀奇古怪的发音,他就高兴得从眼镜里向外翻白眼;还有一段时间他做语法,也经常会拿来几个句子,让我们看是否有语法错误,我们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他就很兴奋地跟我们分析,“说有的”是对语法比较敏感,说没有呢,则表现了汉语语法的弹性与灵活性,然后再叽里咕噜讲一通理论,从王力先生到乔姆斯基,一套一套的,我们都听不懂。学东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又有条理,有时候见他的问题有趣,我们就配合他的调查,可有的时候他认真得太过分了,不停地追问,我们也会感到不耐烦,对他说,“你小子别再问了,再问,我们连话都不会说了。”学东才不情愿地收起做学问的愿望,跟我们聊聊家常。不过,乔姆斯基倒是我们经常谈到的一个话题,不同的是,他关心的是研究语法的早期乔姆斯基,而我们所关注的,则是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乔姆斯基,他经常感叹乔姆斯基在语法研究上的革命性贡献,说他是个天才,我们则赞扬乔姆斯基批判美国、批判资本主义的一面,说起来也像是鸡同鸭讲,不过,我们也都从对方那里丰富了对乔姆斯基的认识。
学东为人很好,在宿舍里虽然不是老大,但经常代行起老大的职责,宿舍里打水,扫地,都是他在带头做,由于他这样“以德服人”,在我们宿舍里享有崇高的地位,他的床铺也经常整理得很有条理,但是他在下铺,一天下来,也被我们坐得不成样子了,他也只有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着。学东一直没有女朋友,也不见他着急,我们知道不少女孩很喜欢他,有的不远千里从外地来看他,也有北大的女生爱跟他讨论学术,但是他好像也不动心,很冷淡,很平静,很有礼貌,让我们很为他着急,也很为那些女孩难堪,可是也没有办法。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聊到了深夜,我听他讲起了他在山大威海分校读书时的故事,在他的叙述中,那所学校是一片绝美的风景,背山面海,海水碧蓝,山上开满了梨花,他在那里度过了最难忘的岁月,其中隐约似乎有一个爱情故事,虽然他没有多说,但是却那么让他留恋,——我也知道了,原来他是有那么一种真挚恳切的态度。
老大虽然在我们宿舍年龄最大,但是却没有老大的范儿,反而很有童心,经常会做出一些幽默或滑稽的举动,让我们宿舍充满了快乐。英语曾是很让老大头疼的科目,他经常拿来戏谑,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笑料,比如他把“老大”翻译成“old big”,我们也就经常喊他“old big”,他还把“性情中人”翻译成“A man in the middle of sex and emotion”,把“泡妞”翻译成“put a little miss into water”,有一段时间,每次他挎着那个旧书包,匆忙赶去上课之前,都要像念咒一般念一句英语,“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老大是学古典文学的,他的趣味也很高雅,曾经写出过“谁道生如梦,空花亦动人”这样的句子,堪破虚无而又执著于现世的美好,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审美偏好也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他很喜欢俗艳的艺术,越是俗艳越是喜欢,他喜欢的流行歌曲是“无言的结局”,“你是风儿我是沙”,“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他喜欢的画是地摊上卖的那些美女像,带点古典气息的,他买了好几幅回来,摆在书架上,把那些《史记》、《汉书》、《文心雕龙》等等,都遮挡住了,虽然我们对他的这种趣味嗤之以鼻,进行了无情的嘲笑与攻击,但老大却表现得很顽固,每天坐在书桌前,笑眯眯地望着这些美女。更有意思的是,有一段时间,老大还迷上了佛法,在周末书市上买了不少佛经来钻研,《金刚经》、《六祖坛经》,还有《种善因得善果》这样的通俗读物,还学着打坐,吃素,给我们讲“过午不食”的道理,对他这一套,我们所给予的仍是讥讽,说他白天看美女,晚上念佛经,是典型的作“业”,自作自受,不过老大也不在乎,仍然是美女和佛经相看两不误。
老大在外面虽然一本正经的,像个学者一样严肃,在我们宿舍里却保持着一个搞笑的形象,那时我们宿舍里的一个保留节目,就是把老大抬起来,往地上撴,有的抓着他的胳膊,有的抓着他的腿,嬉笑着,玩闹着,就撴起了老大,撴老大的原因很多,有时是对他的惩罚,有时是对他的奖赏,有时则是他自己找的,他在宿舍里没事干,转着圈看看,说两句怪话,一挑衅,我们三个也正好想休息一下,就把他摁在床上,抓起手脚撴了起来,一撴他,宿舍里的氛围就活跃起来了,充满了欢声笑语。老大还经常说起家乡的方言与风物,饸饹是他们内蒙赤峰的一种小吃,他给我们详细地介绍过饸饹的做法,“压泡饸饹给你吃”,也由此成了我们宿舍的一个常用语,这句话好像也没什么具体意思,但是一说起来,我们宿舍里就充满了欢快的氛围。
老大是个很固执的人,有时甚至固执到了腻歪的地步,他要出去买东西,或者去湖边走走,让你陪他去,如果你不答应,他就在那里软磨硬泡的,反复地重复着,“出去走走呗,出去走走呗”,直到你烦了,他还在那里磨叽着,你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书,跟他出去走一趟。他还善于把自己的愿望说成是别人的想法,比如买一个东西吧,他看中了一个,就不停地对你说这个东西多么多么好,其他的这儿有毛病,那儿有毛病,把你说烦了,或者说动心了,终于同意买他看中的那个,他就会说,“那咱就按你的意思,买这个吧?”这样,他的意思就转化成了你的意思,或者“咱的意思”。晚上卧谈时,谈到很晚了,老大会说,“明天还有课,都别说话了,早点睡吧”,他说完,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却又开始说了起来,有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他一个人还在那里说话,说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他,问一句,“都睡了?”,也没人回应,他只好翻个身去睡了。
小敏是我们宿舍里最爱打扮的,他整天穿得很光鲜,头发、衣服、皮鞋都是锃亮的,不过他的床铺却很杂乱,被子不叠,床上堆满了书和各种东西,到晚上睡觉时,把这些东西推一推,整理出一个能容下身体的空间,就窝在那里睡了。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同学从远方来看他,他才特意把床铺彻底整理了一下,换了新床单,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似的,很少见的平整洁净,他也不让我们去坐。等到那位女同学来了,他把她带到了宿舍,请她坐到床上,这时他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我们笑死,他说,“这两天比较忙,也没来得及收拾,有点乱”,他的意思是,平常里要比现在更整洁,现在反而乱了,听了他的话,我们宿舍的人都竭力忍住笑,互相挤眉弄眼的,小敏浑然不觉的样子,还在那里大言不惭地跟女同学聊天,直到他带着女同学走出宿舍,我们三个才痛快地大笑了一通,从此以后,“这两天没来得及收拾,有点乱”,就成了我们取笑小敏的一个固定节目,我们一说,他也跟着笑。当然,他的床铺很快又恢复了原貌,乱得一团糟,我们就会冲着他的床铺说,“这两天没来得及收拾,有点乱”,小敏嘻嘻笑着,也不在乎。小敏不仅床铺乱,他似乎什么都有点乱,有一段时间,他好像同时在用三四个饭盆,摆在书桌上,层层叠叠的,去打饭时随手抄起一个就走。小敏吃饭胃口很好,什么都吃得欢天喜地的,看他吃饭的样子,就会知道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盛饭的工具,有时让人匪夷所思,比如他会用咖啡杯盛菜汤,或者用茶壶泡方便面,有时找不到筷子或勺子了,还会直接用手抓着吃,他也吃得很高兴。
小敏很有创意,思维跳跃很快,有时说着一件事,他眼珠一转,很快就跳到了另一件事,一会儿又扯到了另外的事,他的思维还不只是在事与事之间跳跃,还在句子与句子,词语与词语之间跳跃,所以他说的话,经常不成句子,我们常常会听不懂,不知道一个词与另一个词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连接在一起,也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意思,这可为学东的语法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他研究了半天也不知所以,只好将小敏的说话方式归结为“乱码”, 乱码的另一个表现是重复,那时小敏看《霸王别姬》,记住了一句台词,经常在宿舍里,在楼道里,到处乱嚷,“啥时候才能成个角儿呀?”,好像在不停地反复播放。后来,这“乱码”也成了小敏的绰号之一,那时老大正热心地在网上研究美女,也被赐予了一个绰号叫“无码”,二“码”并称,是我们宿舍独特的风景。
小敏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乱码,在学术研究中也常常天马行空,其好处是常常能提出别人想不到的思路、想法、结论,不好的地方呢,则是有时跳跃得太高太远了,让人不知所云。我们刚入学不久,他就写了一篇书评发在《中华读书报》上,标题是“擘肌分理,弥伦群言”,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嘲笑了他半天,他说是《文心雕龙》中的句子,可是意思呢,他解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这句话,也成了我们宿舍的一个常用语,用来笑话他。他的博士论文,写的是黄宗羲,不知怎么又扯到了列奥·施特劳斯的“新保守主义”,他曾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起过他的构思,我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写的,但是能把这两个人想到一起去,也真是不容易。还有一件事也很有意思,有一段时间小敏想考GRE,常到二楼的自习室去学习,有一次晚上快熄灯时,他来叫老大帮忙把书搬回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我们看到:小敏甩着手走在前面,只拿着一个水杯,而老大跟在他后面,抱着一大摞书,累得吭哧吭哧直喘气。我们一见,就哈哈笑了起来,说小敏,“你叫人家帮忙,怎么自己反而什么也不拿?”他们两个这才明白过来,小敏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大也恍然大悟似的说,“是啊,怎么都是我拿着?”这成了我们宿舍的一个经典笑话,至今我们也不知道小敏是施了什么法术,让乐于助人的老大,把他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在47楼1012,我们过着平静的学习生活,但也遭遇了不少历史性的时刻,2000年新千年的元旦,美国的“911事件”,中国申奥成功,2002年世界杯,等等,那时候我们感觉跟时代和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我还记得“911事件”那一晚,整个楼道里像炸了窝,大家都不敢相信,围着电视紧盯着看,纷纷议论,争吵,感慨,感觉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历史转折的时刻。还有每年在百年大讲堂前举行的元旦晚会,人群熙熙攘攘的,到处是欢声笑语,我们也曾挤在其中,跟着大伙一起倒数。
毕业的时候,我们四人都在北京,学东去工作了,我们三个还在一起读博士,倒也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是我们就要告别47楼1012,也在一起喝了不少酒。我还记得临近毕业的一个晚上,学东将他在宿舍里养的一盆花,种到了校园里,那天我们捧着这盆花,在夜色中的校园里走着,来到了蔡元培先生像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在一个向阳的位置,挖了一个小土坑,将这株花种植在了那里,我们希望它能永远活着,能给这个校园增添一抹亮色,哪怕微小,哪怕不起眼,就像我们,尽管很渺小,但也愿意将在北大学得的一点知识和精神,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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