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与命拉扯


    吴冠中去世了。他晚年有个感慨:身老了,心不老。他为此饱受折磨。相比之下那些身心俱老了的人要幸福得多了。什么都老了,齐了。
    这感慨很类似日本人的,所以他们索性去自杀,不忍看生命苟延残喘的惨像。即使只是身体,也有不同步衰坏的时候。假如先坏的只是不致死亡的零部件呢?那就更惨了。比如牙齿,坏了,可你还年轻,就车、填、毒神经。不行了,只得拔。拔了以后呢?必须补。补就必须挂靠在邻近的牙齿上,于是邻近的牙齿又坏了,只得挂靠再邻近的牙齿,于是再邻近的又坏了,于是再挂靠下去……像蔓延的火灾,人总共只有这么多牙齿,要是全倒了,挂哪里?医生就点着牙齿,精打细算:这颗能用多少年,那颗能用多少年,还好,还好,到全都坏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其实,即便是日本人,也并非一开始就决然奔赴自杀的。当年在日本,很惊讶于许多日本人都带着药。吃罢饭,把药摆出来,要杯水,服药。生命怎么靠药来维持?后来我自己也患了痛风,才体会到那种欲罢不能的状态。痛风日本也很多,就是不能正常代谢嘌呤,只能靠禁食含嘌呤的食物。含嘌呤的食物多了,海鲜类,肉类,豆类,菌类,种子类,甚至是部分蔬菜,几乎等于所有食品。生活一下子不知所措了。更可怕的是,嘌呤是人体必须的核酸物质,没有了它,你就活得没有质量了。想想还是要吃一点吧,于是吃。可是血尿酸指标就升高了,就痛了;就赶紧不敢吃了。于是生活质量又下去了。于是又想,还是要吃点,就又吃,血尿酸就又高,就又不敢吃……说是痛风不会让生命死亡,可以带病延年,人类天生有求生的欲望,可这生命漫长得简直受罪,像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生活指标下去了,生命指标上来了;生命指标要上去,生活指标就得下来。用药物维持吧,好歹能够吃一点。但全世界只有两种控制痛风的药,一是别嘌醇,二是秋水仙碱。要是两种都耐药了,怎么办?而那时候生命仍然活着。你就只能尿毒症、肾衰竭,就要透析。要活就得透。可靠透析活着简直生不如死。你要命吧?你就得受苦。命要延长,就得承受痛苦;你承受了痛苦,命延长了,你就又得再承受痛苦……又是没完没了的拉扯!怎么这命这么长啊?倒不如,把命掐了!
    假如把生命掐了——一个少女,患了白血病,生命被无可商量地规定到二十三年,而她已经二十岁。最后这三年怎么过?她说:我要好好过好这三年!生命倒变得如此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