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时代,在这个时代,你才能见到如此规模的源源不断的上访人,他们怀抱希望而来,在一套完整有序而富于组织性的机制作用下,被迫失望而归……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上访人,在法的门前……
人群悲苦无助
以绝望的姿态,示众
灯光照向世博会、比赛场地、欢乐舞台
目光并未投向他们
众望所归的,是所谓经济腾飞,而不是解决他们的问题
似乎这个时代的历史和公众事务不包括这一部分
没有人纪录他们的身影
即便,
蓬头垢面、衣衫脏旧的他们,为衣食所迫,
在地下通道里,向忙碌的匆匆而过的众人磕头…….
人们知道,旅游者们来过
没有人知道,如此众多绝望的人们
也曾有过各自高于生命的企望,并为此路过京城
他们渴望京城,怀抱希望而来
他们遭遇京城,像是乒乓球遇到球拍
人来赶人,纸来赶纸
总之无关于己
统统以推脱的方式相打理
问题来源于何处,解决问题的责任也推挡压制回何处
这等同于纵容罪恶,等同于逃避责任
我喜欢思考,喜欢看书。白天,我不看电视,我就看看书。当我看到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是如何的鼓励着他的百姓们手持《大诰》甚至绑缚官员进京上访告官的时候,我开始感觉有点怀念这一位出身穷苦的帝王。有这样的明君,就是佘祥林,就是赵振海,也不必等到“被杀者”“复活”,方才能够平反吧?有这样的明君,昏官们即便是再昏,也是万万不敢肆意妄为的了。
晚上总是睡不着,总是很早醒来。那时,天还没亮,我坐在床头,整个的心铁硬,胸膛如含一大个的秤砣……
这种屈辱、憋屈的、苟活着的感觉,挥之不去,时刻折磨着人。它占据我的整个生活,损耗着我的整个下半生。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驻京办事处了,此地是我们来到京城的中转站,又似乎已经是我们的最终归宿……
从前的晚上,我总是忍不住流泪,那还是在牢狱中的时候。我悔恨自己不该见色忘义,将老婆孩子丢到一边,跟情人鬼混。那时总是想,或许,这也正是我所应得的报应吧?
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流泪,也不再能流下一滴的眼泪。
牢狱中,冤死掉多少人啊?那些人像野狗一样死去,又像野狗一样的被处理掉。默默无闻的坐牢,默默无闻的挨打受罪,默默无闻的死去。可我还活着,活下来了,完好无损的活过来了,并且为家人所接纳,跟家人生活在一起。
在家人的鼓励下,我又一次来到京城。跟上次不一样的是,我还没有去到国家信访局,就被警察带走。跟上次一样的是,我又来到了驻京办事处。
我知道,其实他们已经很优待我了,没有将我送到特别保护公司。千思万想,我已经认识的事实是:在京城,我们其实是极其不收欢迎的一群人。尽管通过这样那些的方式将我们这些人挡回去,可是国家信访局那地方,每天依然像赶集一样热闹。小小京城,实在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作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人流量。如此集中的带着各自的目的的人群汇集京城,所带来的恐慌和压力,是极其巨大的。
在驻京办事处,负责守护我的工作人员,还算比较随和。他们都是本地人,是从各乡镇各部门临时抽调过来的。就为了我们这些上访人员的问题,各乡镇各部门花费不菲。等到自己乡镇的工作人员过来,我就可以跟他们回去,而不用再呆在驻京办事处了。
在等待本乡镇工作人员的日子里,我闲极无聊,一遍又一遍的开始思考着我的过去。在十几年前,民企的安全生产事故,对于当地政府,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但是,乡镇所办企业的安全生产事故,对于当地政府,就是很严重的问题的了。很不凑巧的是,当时我老婆所在的企业,正是乡镇所办企业,更不凑巧的是,它出了安全生产事故,而且造成了两死一伤,其中的一名伤者,正是我老婆。
当年,我有个还算美貌的情妇,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出事当日,一开始我以为我老婆死了,真的很难过很伤心,心想孩子们以后就没了妈妈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我得知老婆只是受伤,被送往医院以后,立即赶到医院,就被公安抓了进去。
被审讯看押期间,我被一顿又一顿的猛打,在生不如死的情况下,终被迫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作出通过密谋制造意外事故企图暗杀我老婆,结果却造成两死一伤的口供。
虽然,此案证据不足,但出于当年疑罪从轻的量刑准则,我也被判处了十二年的刑期。一起安全生产事故,就这样被定性为刑事案件,我成为了官员们的替罪羊。
我入狱以后,情妇从未来看过我,而我的老婆,却常常来看看。我老婆相信我的是,虽然我色迷心窍,迷恋上了别的女人,但还不至于泯灭良知,作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在狱中,我从不肯拖累家人,我一次又一次的反思着从前的错误,总是悔恨着自己过去那些对不起老婆的所作所为,总是忧心着家人的生活。出狱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向上级有关部门申诉,提交了无数份的材料。这些申诉的材料,全都如石沉大海。
无奈之下,我只能投奔京城。投奔京城申诉的过程中,我认识了不少和我一样的上访人。不少人雀跃不已,兴奋不已,以为这下能够解决他们的问题。更多的人则摇头、叹气,保持沉稳、低调。这不过是对待癌症患者的化疗,大多数癌症患者化疗之后便尤其痛苦仍旧面临不久于人世的事实。这并非因为化疗能够治愈癌症,只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在一次又一次上访的过程中,许多人成了精神病,许多人对这个社会、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忍受,和煎熬,都是针对自己的自我折磨。很多人选择自我折磨,以等待无望中的希望。很多人选择自杀,以示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绝望、反抗和不满,就像是郭台铭的工厂里那些跳楼的工人。很多人则选择针对别人,选择了完全是宣泄性质的报复行为。
说起来,杨佳也是一个上访人。不过,这是一个没有多少耐性的上访人。要都像他这样,这个国家的公务员,公车再好,公费吃请再奢侈,办公楼再豪华,待遇再高,恐怕也是没人愿干了。大多数人,都是像我一样,很有耐性的,即便在看不到任何希望任何回报的情况下,也是很愿意付出的。
尽管一次又一次,石沉大海,尽管,希望渺茫,可我们仍然在努力。我们的行为动力,是作为事实的,然暂时只为自己所认可的冤屈。
是真的。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无数人,是每天源源不断像是赶集一样汇集于京城的所有的人。我感觉到,我们的力量很强大。作为事实所存在的是,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认识到了我们强大的存在,恐慌于我们的强大的存在,一天又一天,通过中央或京城当地所支持配合的、地方财政所负担的隐蔽性的收容方式和分流方式,有系统有方法的,将我们汇集于一处的力量分化瓦解,挡回到各自的来源地。
一天又一天,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这力量仍然存在,仍然在汇集,在以人群集中于京城的方式汇集并各归其源的同时,也在以人心背离京城的方式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