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篇博文发表后，在网上引起很大反弹，部分媒体也对此做了报道，有的比较客观，有的则带有明显的倾向性。总的看来，反对的意见远远超过支持的声音，颇有点“全国共讨之”的味道。我估计很多批判者根本没认真看过我的博文（某电视台连我的名字都搞错了），更不可能静下心认真地思考一下。因此，我不能不再说两句。

其实我的这一想法非自今日始，而是萌生于十几年前。有个在国外读书的朋友回来对我讲起：一次他到居民区旁的公园里钓鱼，几个外国孩子看得津津有味。待他拎着鱼离开时，孩子们突然激动起来：“你要干嘛？拿回去吃吗？你是坏人！”群起夺过水桶，把鱼放回河中。朋友感慨说：这就是国外的教育，在孩子们的观念中，绝不允许虐杀生命！——我当时听着，将信将疑。不过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思考我们的教育问题。

几条鱼尚不可轻杀，何况是人？于是我联想到《鲁提辖》一文：把一个如此生动的杀人场面放到孩子们的课本里，是否妥当呢？——其实直到今天，当我重读此文时，也不能不被鲁提辖的正义行为所感动。经典就是经典，其巨大的魅力令任何读者都无法逃遁。“镇关西是坏人，坏人死了活该，只会大快人心”，这一结论也因此深入人心，变得牢不可破。

不过作为教材编选者，却不能不从文学的辉光中走出来，考虑到更深一层的蕴含。因为在这看似简单的逻辑链条后面，隐藏着一个危险的暗示：在道义的名义下，即可贱视生命！——经历了那段长达十年的不堪回首的历史，有了年纪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多少生命的殒灭，都是假道义之名而行！连手持宪法的国家主席一但被扣上“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他的生命立刻等同鸿毛！今天反思起来，那是因为在人们的观念中有一个迄今未经清理的误区：“好人”和“坏人”的生命是不等值的！

如果你在快意恩仇的阅读中接受了“人命有贵贱”的结论，你就撤出了一条人类必须坚守的底线，落进一个陷阱！转而你就很容易地接受另一套价值判断：企业老总和打工仔的生命也是贵贱有别的，矿山主与矿工的生命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再就是官员与百姓、房地产商与拆迁户、城管与小贩、守法公民与关进监狱的犯罪分子……有人命贵如金，有人命贱如草！

于是就有了某企业非人性化管理导致的连续跳楼，一些矿山为了高额利润不顾矿工安危而矿难频频；至于被关进监狱的犯人，生命价值就更低微，于是便有了刑讯逼供、“躲猫猫”、“喝开水”；至于个别人因个人怨怒而仇视社会，把屠刀挥向稚龄儿童，就更是惨无人道……这里提到的哪个悲剧，不是在“命有贵贱”的前提下，对生命冷漠、蔑视、缺乏敬畏的结果？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在我这个岁数上，不止一次目睹了死亡。一个活生生的人，肤色由红润转为灰败，脸上的线条因失去生气而变得僵硬难看。面对死者，你的心底不禁升起一丝悲悯与敬畏，同时对“生”也抱着更深的眷恋。也只有直面死亡，你才会发现将“快意”与“死亡”连在一起，是多么不自然。报上有人主张带孩子到殡仪馆去看看，近距离认识一下死亡，我以为可以一试。要让孩子们知道，死是一个生命的终结，是所有悲剧中的终极悲剧，是一切是非恩怨的终结（希特勒那样的罪大恶极者当然除外）。

认清这一点，孩子们才会加倍爱惜生命，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才会从中获得勇气，在今后的人生中捍卫生命权力，向一切蔑视生命的人和事坚决斗争！——这是人性的最根本一课，无论用何种形式，一定要给孩子上好！

青少年性情未定，还应以正面教育为主，杜绝任何负面暗示。我深知，社会上对孩子的不良影响尚多，如过分血腥的游戏、暴力内容的影视等等，都需要有关部门严格掌控。不过孩子们从网上下来，毕竟还能分清虚拟与现实的区别。——课堂上却是另一回事，他们从课本中接受的，可是成年人告诉他们的“真理”啊。

然而这一课恰恰输送了生命不平等的错误观念，这些观念潜藏于孩子们的潜意识中，势将影响其一生。对他人生命的漠视，在某种情境下还可能转化为对自己生命的看轻，这一点，我们看到的悲剧还少吗？

今天社会上对生命价值的种种混乱认识，不能不说与教科书的选材不当有一定关系。孩子们认识生命的第一课就上得糊里糊涂。究其原因，《鲁提辖》等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选入课本的，那时的指导方针还是“斗争哲学”。问题是，社会进步到今天，我们强调一切要“以人为本”，为什么一定还要拿这样明显有违现代价值观的作品来教我们的孩子呢？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浩如烟海，包括《水浒》中也不乏更合适的篇目。只要真正放手让教育家去做，还愁编不出好教材来？

有人看到虐待小动物而义愤填膺，体现了人类的同情心与好生之德。那么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的生命不是更应该得到呵护与尊重吗？整个社会中，不论是在位的、有钱的，还是打工的、种田的，哪怕是监狱里的犯人，只要还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而送往刑场，他的生命就同样享有应有的权利。我举这个极端的例子，是想再次强调这个现代理念：每一个人的生命尊严与权利，都是神圣不可冒犯的！——这也是我主张拿掉《拳打》的根本原因。

至于《水浒传》这部经典，散文家龙应台是主张放到孩子们够不到的地方。我同意她的看法：等孩子长大了，能“够”到了，再看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