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身如玉与糖醋藕片
何鑫业
冬瓜
明人张岱说,他吃笋的时候,“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笋,太漂亮了,又非常洁净,去壳后,“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作者自感自己将这么漂亮和洁净的东西吃掉了,于是便觉得内疚。
做人,漂亮并非关键,洁净却很重要,这在可食的蔬菜瓜果中,同样如此。笋,在春季是绝顶的宠物,无与伦比,到了初夏便渐被平庸的冬瓜代替。冬瓜虽不漂亮,但也是洁净的蔬果,民谣说:“夏天吃冬瓜,萝卜开白花”,就是赞其清爽、通气,还带点寥廓的味道。
吃冬瓜的时候,削去皮,挖去籽,用文学的话说,人将晶莹如玉一样的冬瓜肉,切成一寸见方的薄片往锅里扔的时候,离切瓜人一米开外的窗外,正烈日当空,方圆数百公里的地方,只有一处有一棵树,这棵树的名字就叫寥廓。
吃冬瓜,吃出寥廓的味道,始在北方,而吃冬瓜吃出洁净的重要性,则是最近的事。
人之洁净,并非单指清洁与干净,为人正派,洁身自好也在其中。冬瓜的洁净,不算它的“守身如玉”在内,而单指它的素净、败火、去湿和不会给食者招来任何不适和恶运,就远远不是人所能企及的。况且,时代万变,冬瓜洁净如初;人,则洁净的更为洁净,肮脏的越为肮脏了。市俚坊言:“你自己不洁身自好,莫非要别人送你一个好结果不成。”而冬瓜在民众眼里,则是可以“今日冬瓜,明日冬瓜,……日日冬瓜”,一直冬瓜下去的。
说冬瓜,说到人那里去了,真是不该。但冬瓜的“守身如玉”,是几千年前就开始的,并且还将一直“守”下去,有冬瓜一天,便“如玉”一天,这个含义不错。
另外,说起冬瓜,就想起小时候,秋雨如帘的时候,孩子坐在内屋的门槛上发呆,祖母会递给他一只碗,碗里盛的是白糖拌芝麻。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因为余下的民谣里,有这个意思,恐怕以后忘记,记在这里:“夏天吃冬瓜,萝卜开白花;秋天吃冬瓜,白糖拌芝麻。”
这是五言的,还有四言的:“夏吃冬瓜,蚂蚁搬家;秋吃冬瓜,哑巴叫爹(dia)”。
藕
初夏,把自己关在家里,裹一条毛毯什么的。坐在走廊里,或者楼梯口,兴许是趴在二楼面街的窗口,听对面临街的楼上,有人在说那关于藕的故事和谣。
“有也回,无也回,莫待江边冷风吹”,这是唱的武陵竞渡歌,吃藕的日子也正是竞渡的日子。“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这是唱的祈雨歌,与藕毫无关系。最后这个才是关于藕的,但既不是故事,也不是谣,而是重重的一声吆喝:“白--糖--藕片,梆--梆!白糖藕片,藕断丝连……”这是街上卖白糖生藕片的,挑着担,一边叫喊,一边敲着竹筒,一边还说些俏皮话。
生活中,藕是吃的。小时候,家中就有一只绿缸,不大,大约能放一桶多一点水。这缸不像通常的缸,它是带釉的,里面绿,外面黄。关于藕,这只缸做过一件好事,就是用它来放藕。夏末秋初的时节,天还奇热,午睡睡醒的时候,大人就从那缸里摸出一支藕来,切成薄片,分给大家吃。这藕嫩得发绿,凉丝丝的,又脆又甜。有时候,孩子多了,还做一个游戏,就是把各自分的藕集合起来,还原成一节藕,谁和谁挨得最近,谁和谁就是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如果碰上男女,就是有缘分的意思。
藕,入菜肴,首先是糯米糖藕、藕粉圆子,其次是玫瑰藕饼、豆沙藕球,再其次就是小葱藕片、肉炒藕丝、油炸藕蟹、糖醋藕片、藕炖排骨、莲藕煲猪蹄等等。此外,异地还有以藕制作的风味点心,如冰糖雪藕、虾茸藕饺、藕丝羹、挂霜藕条、姜芋藕……当然,更有传统名席“全藕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天下藕一网打尽。
说藕,想起藕的场景:有一次,去塘栖找一个人,下船后,上码头,走过几家茶馆,进入一条深巷。深巷的两边都是青砖,脚下是石板,只觉得走了很长很长时间,几次三番觉得快走到头了,却还远远没有走完。又有一次,去塘栖还是找这个人,发现这条巷的每家每户,都在做与藕有关的事,他们不是将藕洗净,就是将它切成片、刨成丝,家家门前还都堆着一大堆莲蓬。……最近,为拍一些碎镜头,又去了这条巷,找的还是那个人。没想到,人去楼空,往事不再,整条巷成了空巷。
拆旧屋,盖新房,本是一种进步,但人的落暮、伤感,却并不因为这是美好的进步而有些许的减少。现在,人坐在空房子里,想起街上卖白糖生藕片的吆喝,拍案叫绝,觉得这就是这篇叫《藕》的文字的、一个绝妙的结尾:白--糖--藕片,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