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诗纪


                                                       狱中诗纪
吴高兴
 
【题记】
       一则日记勾起了我对二十年前临平狱中往事的回忆。这是写在一本陈旧的软面俄语单词本上的日记,将近二十年过去了,笔记本封面上“四监直属中队 1990.11.12.”几个字迹已依稀难辨,笔记本内的黑色钢笔字却依然清晰。这则日记是我因坚守良知、追求公义而遭致两年牢狱之灾,刑满释放的当天,住在杭州西湖饭店当晚写下的:
出监日记
(1991年8月17日)
上午8点多,黄民胜带我到队部,毛明已在那里。他俩对我检查得特别仔细,所有信件都一封一封地看过去,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张伟平和崔健昌在我的笔记本上画的钢笔画,黄志道的题诗,摘在笔记本上的所有通讯地址,全部被撕下来,甚至贴着妻子和三个孩子照片的那一页,也因有老崔在入监队时替我画的漫画像而被撕毁(我自己将这些照片小心地启回)。甚至连在入监队时花一元半买来的接见卡也不准带出,两张《浙江新生报》也不许带出。毛明看我装书的那个蓝布袋颜色跟囚服的颜色相似,就问:“这个布袋你在这里缝的啊?”我说:“那是我家里的,在看守所时就有了。”他还不相信,仔细辨认,发现颜色虽同,布料却不一样,这才作罢。毛又问我:“这本俄语词典不是你自己的吧?”似乎我会偷人家的词典。我总算真正领会到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样一直折腾到10点钟。阿黄还告诫我:“回家以后好自为之。”我说:“我的观点是不会改变的,我的眼光是远的,我相信历史。”毛明立即跳起来,恶狠狠地训斥我:“你的思想可以慢慢地改,但我们要求你学会怎样做人!”阿黄接着说:“你们是在监狱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你出去就知道究竟怎样了”,并好心地嘱咐我“释放证不要弄丢了,路上要检查的。”总之,他们是在暗示我,你出去是一只过街老鼠,必须“好自为之”,我也不免将信将疑起来了。10时许,黄和毛把我送至四监大门口,他俩就回去了。路过监管室窗口时,那个姓方的狱政科副科长凝视着释放证沉思着,足有一分钟之久,最终无可奈何地把“释放证”交还我,让我走路。
等我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袋到西湖饭店买车票时,已经12点多了。买票时,我主动说自己“坐了两年班房,现在释放”,在场的几个临海人立即表现出尴尬难堪和轻蔑的沉默。但当我说明是为八九年的游行坐牢时,他们立即变得十分亲近,并开玩笑说:“以后平反时不要忘记了我们哦!”办理住宿登记时,看那服务台里有个青年民警,我马上想起阿黄关于“出去就知道了”,“好自为之”一类的话,十分尴尬地退了出来,准备另找旅馆。但理智还是使我重新进去办理住宿登记手续。不料服务员和民警得知我因为闹学潮而坐牢时,反而十分热情。那民警说:“反正大家心里都有数,其实当时中央也不一致。”服务员还反复安慰我:“你为这种事情坐牢不要难为情。”我把判决书给民警看,民警十分感兴趣,临别时还叫我“常来玩玩吧!”
1991.8.17.晚
 
【注释】
①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黄队长还对我说:“我看你回去以后还是回到原单位比较好。”这话当然是出于好意,但我心里对“回家以后好自为之”一类说法颇为反感,故有此回答,现在想想,是我拂逆了他的好意了。
②那时杭州-临海的车有两种,一是“台州运输段”的,在武林门车站买票和上车,二是临海运输公司的,在西湖饭店买票,学士路口上车。我回家的车就是临海运输公司的,18号那天午后到临海,在地委招待所门口下车,当时妻子已领着三个孩子在那里等候了,我还记得她当时穿一件白底小花的连衣裙。
劳改释放的人,因为没有身份证,只能凭监狱开出的释放证办理住宿登记。
在这篇《出监日记》前面,抄着当晚我在西湖饭店客房里根据回忆记下的一首小诗,显然就是我出监当日黄志道给我的临别赠诗。现照录如下:
                                       
举手送楚客
——送别吴老
黄志道
先贤常叹生非时
避乱青山觅
陶富遗风今未绝
破瓦敝痴中痴
1991年8月17日
我仔细翻阅了当年在监狱里用过的几本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字缝中间,发现了自己狱中所写的几首诗,每一首诗,都勾起了对当年狱中生活的回忆,遂编成《狱中诗纪》,聊作六四二十周年之纪念也。
 
无题
赠我以衣常,报之以诗章;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幽草偷绿觉春来,囚乡难觅春花开。
忽忆灵江西岸柳,夕阳柔波自徘徊。
                      1990年3月13于临平狱中
1990年3月上旬,我在临平省四监入监队已两个月。狱内水泥空地,一览无遗,监舍俨然,看不到一株树木。其时春寒料峭,四顾高墙电网,料墙外应是河柳泛绿,春桃绽红之时。一日傍晚,斜阳之下,忽然发现墙角有一棵小草独自发绿,不由得想起在家的日子,似这春日的傍晚,总要带着两个双生儿,到望江门外灵江边的浮桥边闲坐,遥望对岸夕阳下的垂柳,想起徐志摩的诗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此间,早已获释的同案阎定山老师曾寄棉袄给我,并先后两次寄钱,我在明信片上抄上这首诗回馈之。
 
 
                                寄妻
夜夜思君同入梦,梦醒三更犹思君。
 如缕情思且断却,携君入梦更寻春。
       
           1990年4月28 临平狱中
  
人到中年,身陷狱中,最为魂牵梦绕的,就是妻儿,无论在看守所,还是在监狱里,总免不了与妻子的幽梦,有时一次梦醒了,重新入睡以后又做同样的梦。1990年9月3日,我随手写在一个塑料面笔记本上的一则日记,正好记述了与此诗同样的心情:
昨夜做二梦。梦见居乡下家中时,余进家门,则妻已回城里岳父母家中,竟连字条也不留。欲往晤,奈何路远;欲致信,又苦无地址。醒而怅然。复入梦,进家门,欲问妻在否,忽闻门外妻说话声,原来已回家多日。初视之,似胖了许多,细视之,却觉瘦。乃欣然畅怀,遂醒。好梦总不长。惜哉,惜哉!
 
 
改《人在旅途》主题歌
——我给妻子的复诗
(1990年12月9日)
(诗中斜体粗字是我改的)
 
从来不怨 命运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头破血流我也不悔过!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

再多一次又如何?

若没有惊涛骇浪,

你不会倾心崇拜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

一缕情丝挣不脱。

纵然是银汉迢迢,

心里话儿面对面向你说:

只要你也想念我

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只要你也想念我,
 
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我愿为你——
 
赴,汤,蹈,火!
 
从1990年底开始,浙江当局对我们这些良心囚犯实行大规模的政策性减刑,一些难友为了早点出去,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在黑板报上发表文章,把自己的义举说成“耻辱”,宣称“耻辱也值得纪念”,有人甚至在《浙江新生报》上发表文章,鼓吹“最长的刑期也抵消不了我们对党和人民所犯的罪行”,在年终思想汇报会上,攻击不愿意悔罪的难友“对党刻骨仇恨”,表示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其时,新加坡电视剧《人在旅途》红遍了全国,12月5日,妻子把主题歌抄在来信中,表达了她对我的思念。看了她抄的诗后,我随手将“命运之错”改成了“命运错”,表达了哪怕“头破血流我也不悔过”的决心。
 
 
【附】原歌词 :《人在旅途》主题歌
——孙巧芳抄在信中的原诗
(1990年12月5日夜)
 
从来不怨 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错了我也不悔过!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

再多一次又如何?

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

你就不会珍惜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

一缕情丝挣不脱。

纵然的时刻情如火,

心里话儿向谁说?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追求
——改汪国真诗《热爱生命》
(1991年3月19日)
(诗中斜体粗字是我改的)
 
我想过是否能够成功
可是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想过是否会失去爱情
可是如果钟情的是梅花
就不怕飞雪与坚冰
 
我想过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可是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便只能是背影
 
我想过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可是追赶太阳的人
只能在长途跋涉中获得欢欣
 
【注】六四以后,胡耀邦、赵紫阳时期难得的一点有限度的言论自由也被扼杀了,中国人被逼开始堕落了。1991年春天,社会上特别是在青年中,出现了一股“汪国真热”,汪国真那富于哲理和仿佛激情未消的诗,言浅而意深,言国人之所不能言者,这些诗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这又是中国人不甘堕落、反抗堕落的内心表白,也是汪国真的诗能够风行全国的真正原因。高墙电网,阻不住思想的风,此时,四监直属中队的难友中间,也在争相传抄汪国真的诗。我曾写信向妻子推荐了汪国真的诗,还把其中的《热爱生命》改成了这首《追求》寄给了她。
 
【附】汪国真原诗:热爱生命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借诗言志:录杨万里《桂源铺》
桂源铺
〔宋〕杨万里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狱中言论管制甚严,但良心囚犯不能不表白自己的情怀,释放心中的块垒。表白的最佳方式,就是写诗,写得出诗来当然最好,写不出诗时就抄诗。我在狱中抄了许多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记得抄这首诗的时候,我们这些集中关押的良心犯还没有编成“直属中队”,而是“入监队6组”。那时,我们上午服苦役,挑砖头上临平山,下午“出操训练”、“行为养成”,严酷的肉体惩罚之余,狱方还经常组织我们政治学习,开批判会和讨论会,批判“动乱”和“反革命暴乱”。这其中有两件事情是我终生都不会忘记的:一是有一天晚上,余杭县委党校的一个中年教师给我们作报告,讲解为什么必须坚持党的领导,他打比方说,好比你自己辛辛苦苦造了座房子,你会愿意把它让给别人来住吗?第二件事情是,有一次小组讨论,大家轮流发言批判资本主义,轮到黄强发言了,这个只读过四年小学却风流倜傥活象个大学生、当年因躺在武林广场“堵塞交通”被判了两年半的傻小子,他象久居高位的领导那样用食指敲敲桌子,一语惊四座:“资本主义有什么好?资本主义是要凭本事吃饭的!”黄队长反问:“黄强,社会主义就不要凭本事吃饭啦?啊?”听了黄强和黄队长的话,大家都掩不住笑。狱中,黄强爱惹事,年青的难友们都讨厌他,因此他喜欢接近我,跟我开开玩笑,我不累的时候也喜欢他。前些年听陈龙德他们说,黄强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了,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怕是活不长了。听了,我心中无限悲凉,但又无可奈何。
 
 
我不断地翻阅近20年前的那些笔记本,还发现了当年所写的另一则日记,那不是诗,但从一个侧面折射了我当年在狱中的心情,故不忍割爱,亦照录如下:
 
狱中记梦
昨夜做一奇梦:偕王东海与老H乘夜船抵一城,似苏州,又似生平未到过之小城。天未明,穿巷走户,不知所归,心中茫然。遽起还家之心,拟乘汽车。或告曰,凡乘船而至者必在此码头登岸,汽车站却在城之另一隅,相去甚远,然有一捷径,须过海滨。同行三人乃欲过海滨而往车站。忽闻近来海滨一带海盗猖獗,昼伏夜出,拦劫行人。本地警察局虽有联防队巡逻防盗,然海盗之行状未有收敛。我等三人在一过街楼下彷徨时,有一老妪告曰,警察巡逻是装装样子,某些人实与海盗串通一气。我问:“海盗有枪乎?”答曰:“无枪,但用木棍打劫路人。”我暗自思量,盗既无枪,我等三人何不持棍棒而行,或遇,则奋力与之拼搏,或能战而胜之。然转念曰:“当行人与二三海盗奋搏时,其他海盗会出而相助乎?”老妪曰:“有时其他海盗也会聚而相助。”三人思量再三,觉得我等人地生疏,或有不测,进退两难,不如在此城街上露宿一夜为妥。到一拱桥上时,天已微明。王胖忽告余曰:“我要吃早饭啦!余抬眼视之,发现胖子身边有一微胖之年轻女子,笑盈盈地捧着一大盆小笼包子。我暗思,老驴幸运遇情人,丢下我则苦矣(此时只剩下我一人,老H不知何时不辞而别)。已而遂醒。
1991年元月3日上午记
 
 
2009年4月30日 编于临海望江门近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