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Ⅱ


 

韩松落


      我们动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气开始凉爽起来,走起路来格外轻快,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我们就走到了河边那边草地上。芦苇,泽泻,蒜瓣子草,密密地生长在河边湿润的土地上,并且棵棵都是叶片宽大,梗茎粗壮,这在别处可真不多见,在草丛里,间或可以看见白柳点缀其间,却并不显得高大,唯有野菊和石蒜兰的花朵,在这重重叠叠的深绿之中,反倒显得异常醒目。我们伸出双手,分开大片大片的草,并且尽量把这些草折倒,以便于后面的人可以顺利地通过,所以,不久之后,我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布满了被锋利的叶片边缘割开的伤口,并且因为汗水的浸润而隐隐作痛,沾了露水和湿气的草叶不时地贴到我们身上,而后又被拖离开来,小蛾子也在乱飞乱撞——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我们也确实感到空中饱含水汽,衣服下摆也潮湿起来,灰黑色的、饱满的云不时地从天地交接之处涌出来。
    我们已经忘了是谁提议要在这个时候到河里去,到河里去做什么,是游泳、捕鱼,还是为了别的?这些我们都已经忘记了,只是一旦有人提出来了,马上就得到了我们默默的响应。就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河里去,有段时间不去,身体的哪里就充满了渴望,是那种隐隐地从什么地方发芽,然后蔓延到全身的渴望。把全身浸在冰凉的河水里,感觉到河水流动,并且被身体穿拂开来,那种感觉,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替代。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看见那个河中的岛了,那个岛,往昔我们只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从屋顶上看见,它遍生着整齐的芦苇,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它被芦苇青碧的叶子和朱红的花穗所覆盖,远远地望一会儿,确是让人心悠闲安静起来。有时落日就坠在岛的上方,像一块水胭脂,只中间的一块透着薄,透着亮,那时是应该有一只鹤飞过去的,缓缓地拍着翅膀,也并不凄清地叫,可是我们等了一年又一年,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但是落日下面总应该有一只鹤,或者别的什么鸟飞过去。
    暴雨就在那时候来了,一阵凉风把我们全身的汗水都吹得冰凉之后,雨点粗暴地砸在我们身上,非常有力量,我们停在河边的柳树下,雨水并没有减少,只是大的雨点被柳树的枝条阻挡了,并减轻了下坠的力量,我们站在那里,看见狂风卷过我们刚才经过的草地,被风吹得翻卷、或者塌陷的草丛,呈现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银白色光泽,只要大风所到之处,都是这种银白色的光芒,风所不至的地方,则保持着那种深绿。银白、深绿、浅绿,这些颜色,被暴雨天里所特有的那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白亮的光线照耀着,非常醒神,而草地背后的天空,却分明是黑云沉沉,这让眼前的光亮更加夺目,这种光线的对比,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出现在这里,却是再也自然不过,每个人都被一种少有的、彻底的清醒穿透了,都不得不把眼前的情景深深记在心里。在多年之后,我读到了阮籍的一首诗,这首诗使我倍感亲切之处,是它所写的,正是我们在草地上所看到的这种景象,我把这首诗,也深深记在心里:
        徘徊篷池上,还顾望大梁。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挽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而那个时候,我们站在河边的柳树下,没有一个人读过这首诗,我们只是专心地在等着暴雨过去,而它也的确和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在我们开始沮丧、身上开始感觉到寒冷之前,及时地结束了,像它来的时候那样突然,而眼前也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紫红的落日又一次悬挂在岛的上方,把河水也染得通红,靠近落日的云彩,有种被灼烧般的痕迹。我们都兴奋起来,向着岛的方向奔跑过去,边走边把身上的衣服甩掉,或者挣脱掉,到了岸边的时候,他们身上只剩下军绿色的短裤,很快,他们弯下腰去,把这最后的遮盖也去掉了,一个接一个,他们三个深棕色的身体走下了河岸,而我照例是在河边收集他们的衣服,把它们整理好,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们的举动,一种暂时被遗弃的空洞感,以及被他们眼下由于共同涉过河流而带来的的亲密所搅起的嫉妒混合在了一起,但是这些感觉都太轻微了,不足以提起。在岸边,他们蹲下,先撩起河水擦拭身体,随后,走进河流,让河水在流经他们身体的地方漾出细细的波纹和小的旋涡。
    游到岛上要不了太多时间,但就是这么一点时间,落日也快要沉下去了,水边的青蛙和草丛里的虫子,开始没命地叫起来,已经有点像是晚上了,清凉顿至。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岛上,身体在这光线里沉甸甸的,只在身体的边缘有点漫湮的光,这光让他们身体的边线消失了。他们走在岛上的浅草地上,开始有点小心翼翼,也许是还没有适应脚底下那些短短的草,要不了多久,他们就确定这草对他们的身体没有什么伤害,就开始恢复他们在地上的自如,和那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男子气,手臂也甩得很开,似乎他们一生下来,就行走在一无阻拦的空旷大地上。在快接近芦苇丛的地方,他们站住了,三个人围在了一起,似乎是把一件什么东西,或者一个话题围在了中间,围在了被我这个遥远的旁观者目不能及的地方,也许是某个人的手受了伤,因而使他们都呈现出一种伸手到胸前的姿态?落日最后的光线在他们身后,给他们的姿态以一种神圣的意味。我观看着他们的举动,却没有丝毫焦急,他们更像是在祷告,一刹那的光线、姿态、偶发的事件促成了这一切,促成了眼前这种祷告般的静默。很快,他们就散开了,并消失在落日沉没后黑绿色的芦苇丛里,芦苇的穗子摇动着,提示着他们最后消失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