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诗人海子,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粒过于敏感的沙子,一粒中途渴死的沙子,诗歌是他最后的水分了,也还是被时间蒸发了。他在青海的德令哈写过一首叫《姐姐》的情诗:“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他在高原上的戈壁滩回忆着那位以姐姐相称的美好女性,肯定就像沙粒在思念远方闪烁的泉水,只可惜这幻影只赋予他有限的活力,他还是被精神上的沙漠给吞噬了。我想,比拯救现实中的沙漠更为迫切的,还是拯救那些面临绝望的心灵,不要让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如果缺乏这种悲悯与同情,则说明你已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心灵的沙漠化或许不像土地的沙漠化那么明显,但更为可怕。】
沙漠,连神都无法居住的地方
■ 洪烛
在沙漠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顶多还有一轮烈日抑或满天星斗,统治着它的白昼和夜晚。当然,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贫瘠的家族。这是我见过的最绝望的乞丐了:它的口袋,除了塞满沉甸甸的沙子之外,已再装不下什么了,花香呀鸟鸣呀乃至爱情呀,都是只可能发生在梦境里的事情。沙漠,背着满满的一袋沙子在默默地赶路,快要被压得直不起腰了。它的绝望还体现在:连做梦的素材都没有,梦见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久而久之,连这最原始的想像力都遗失了。
横穿沙漠,我终于了解到白痴是怎样活着的:没有记忆,也无从幻想,头脑里一片空白……这么说也许太贬低白痴了。沙漠比之要痛苦一万倍。痛苦的根源在于:它又充满了超人的渴望。虽然它的肉体乃至灵魂,都被麻木的沙子所填充。可惜,这是一种比空虚还要空虚的空虚,它被宿命般的饥饿所折磨着,甚至连一点可以用来反刍的回忆都没有。这是一个人的胃:装满了无法消化的沙子。
按道理说,越是荒无人烟的空地,越容易出现神迹。可这是一个连神都无法居住的地方。看来神的忍耐也不是无限的。所以沙漠里没有古老的神话,也没有浪漫的传奇,没有音乐、诗篇、祈祷或祝福,呈现在我眼前的永远是一具昏迷的躯体以及失神的天空。惟一在进行、在延续的,是沙子的无性繁殖。沙子也在努力变化,可它只能变成沙子,变成更多的沙子,更小的沙子,直至像粉末一样琐碎。沙子是这块土地永远的遗孀。我在很远就闻到了一股哀悼的气息。还有什么事物,能够如此坚贞地为已逝的繁荣与富饶守灵?
这么说沙漠只能感动无神论者了?或者,它本身就是个无神论者,不再期待来自幽冥的拯救或援助?可我还是应该把自己的幻觉附加在沙漠身上,我必须代替沙漠呼吸,以避免其窒息。谁让我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走过陕蒙交界的毛乌素沙漠的旅人呢?况且,不这样的话,我又如何度过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呢?在枯燥乏味的空间里,或许只有想入非非的诗人和擅长储蓄的骆驼最适宜生存。此刻,我正在向一只骆驼学习忍耐,并且吃着自己想像的利息。
我首先怀疑:是否误人了神所遗弃的废墟?贪婪的神啊,曾经在此开采金矿。毛乌素昏黄的天空,是一副粗糙的筛子,在风的配合下,筛呀筛呀,洒落的是无穷无尽的沙粒。那被隔绝的黄金,却不知去向了。神掠走了精华,只给我们留下成堆成堆的渣滓(最古老的工业废料?)直至某一天,饱受压榨的土地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神也无情地离开了。这荒废的露天作坊,记载着一个已泯灭了的淘金梦。
一位热爱黄金的神走了,另一位热爱艺术的神又来了。他的雕塑,虽然只是业余水平 但沙子却是最好的材料。他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就能塑造出仿真的人体:高耸的乳房,低回的腰肢,以及丰满的臀部……而且几乎时刻都在彼此演变。假如你觉得沙漠很丑陋,那就大错特错了:它拥有魔鬼般的身体(超人的“三围”),最流畅的曲线美。更重要的,是神的指纹也清晰地留在上面了(包括神的创造欲),这注定比任何大师的签名都珍贵。当然,我们谈论的这位迟到的巨匠也许不是真正的神,但他无形中已成了神的替身。他在继续神的作业。他有一个很权威的姓氏:风。
正是风,构成了沙漠惟一的生命力,哪怕是一种虚拟的生命迹像。我感觉,沙漠在缓慢地移动,在匍匐前行,并且刻意模仿波涛的形状。哦,丘陵起伏,这是沙漠在以想像止渴。我想起一位云南的流浪诗人(实在抱歉,记不住名字了),写过一句好诗:“每一粒沙子都是一滴渴死的水。”这注定他的心已比因焦渴而四处追寻的沙子流浪得更远。或者说,他在写诗时已属于沙漠的一分子了。
沙漠离海很远,但沙漠仍顽强地向海靠近,几乎是凭一种本能。应该理解它推进的速度,应该理解它对波浪的羡慕与抄袭:只需要一滴水,就能够供全体分享,否则就会渴死在途中。粗糙的皮肤在呼唤一场雨,它在睡眠中弓起了腰背……
很久以后,在北戴河的海滩上晒日光浴,遇见了一场远道而来的沙尘暴,沙子已学会了像候鸟一样飞翔。我想到了沙漠有冒险的勇气,也确实有成功的可能。我赤裸的脚下正踩着一小片如愿以偿的沙漠,提前到来的微型沙漠 ,每一粒沙都曾经被干旱磨损。
在通常的意义上,沙漠已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至少,这是一种假寐的状态。沙漠的肉体远离欲望、日渐干涩,但这并不妨碍它怀有最伟大的柏拉图式感情 那就是对水的永久渴望。沙漠的痛苦类似于少年维特的烦恼,天天都在守候天上的水,夜夜都在呼唤心中的绿,这是一场荒无涯际的单相思。
但是谁又能理解它那精神恋爱所特有的痴迷与幸福呢?只需要一滴,不管是被巧手发掘的井水、神赐的雨水抑或在日夜煎熬中苦心经营的露水,就能够使它欲仙欲死,使它死而复活。所有的水都是同一个人的化身。为了这一滴,它愿意等待一千年。假如沙漠有什么信仰的话,它只信仰水神,并且带着宗教一样的狂热。因为所有的信仰莫过于此:都是为了弥补自身的缺陷。
我不也是一样吗?我不也患有同样的相思病吗?在稿纸上写诗,我首先要让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一下,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诗歌止渴。空白的稿纸就是一片渴望的沙漠。或者说得更彻底点:作为一个皈依于美的诗人,我本身就是一座时刻呼唤着灵感的沙漠。诗意是从天而降的雨水。为了更快地接近它,我在梦中也弓起了腰背 我理解了沙漠的乞求与迎接,以及它在月光下扭曲的体形。只不过沙漠的诗篇从不保存,它写下后立即就抹去自己的手稿。
这只是我踽踽独行时的想法。沙漠不可能想这么多。是我在代替沙漠思想。肯定有滚烫的沙粒渗进我的鞋子了,硌得我的灵魂很疼。我尽可以把自己当作沙漠里终于出现的一个敏感的神。而沙漠已习惯了麻木: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不可能有更多的想法。
估计月亮上的沙漠也是如此。月亮是离我们最远的一片沙漠,寸草不生。月亮与我眼前的毛乌素沙漠的共同之处在于:没有任何梦想。是人类的想像使月亮变得美好了,掩盖了它的原形。我走在毛乌素沙漠就像走在荒凉的月球上,肉体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而灵魂更是像羽毛一样轻飘。毛乌素远远不如月亮那么幸运:甚至连臆造出来的桂花树都没有,我不知还要走多久,才可能结识几棵耐旱的胡杨,那是我另一个世界失散的亲人……今天,我是毛乌素的吴刚,荷戟独彷徨。我远离人群,远离城市,也远离农历里约定的春天。沙漠里只有一个单调的季节。
毛乌素,一本翻开的沙之书,我只能圈阅其中有限的几个段落。我只敢在它的边缘浅尝则止。怕自己稍有不慎也会成为一粒渴死的沙子。
拉丁美洲的博尔赫斯写过一篇叫《沙之书》的小说,虚构了一部像沙一样无始无终的古老圣书: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项的出现”……谁能够读完这本无限的书呢?谁有信心承担这样的任务:清点沙子的数目?从数学的意义上来说,沙漠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它是数学的富翁。恐怕只能用天文数字来概括它的财产。况且它还在不断地增值,不断地繁衍。这是一部最危险的读物,致命的读物。
从毛乌素到撒哈拉,直至月亮上,沙漠的悲剧性格美产生了恶性膨胀,每一页都在和另一页遥相呼应——几乎无从知晓这部书是怎么诞生的,也同样难以预言它的末日。环保学家最担心的,是怎样才能使我们所生存的地球不至于成为第二个月球?
我在毛乌素想到的则是:怎样才能使那些渴死的沙子复活?怎样才能打破它的饥饿与寂寞?我在代替一座沙漠呼唤一场雨。我在代替一座沙漠索取它那被劫掠的黄金,被绑架的春天,以及属于爱情的绿色……
自杀的诗人海子,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粒过于敏感的沙子,一粒中途渴死的沙子,诗歌是他最后的水分了,也还是被时间蒸发了。他在青海的德令哈写过一首叫《姐姐》的情诗:“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他在高原上的戈壁滩回忆着那位以姐姐相称的美好女性,肯定就像沙粒在思念远方闪烁的泉水,只可惜这幻影只赋予他有限的活力,他还是被精神上的沙漠给吞噬了。我想,比拯救现实中的沙漠更为迫切的,还是拯救那些面临绝望的心灵,不要让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如果缺乏这种悲悯与同情,则说明你已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心灵的沙漠化或许不像土地的沙漠化那么明显,但更为可怕。
今天我在毛乌素,影子一样行走。今天我在毛乌素,想到了海子,想到了所有的诗人,乃至人类全体;想到了生也想到了死,同时也想到了比生死更为重要的爱……我想,所有的沙漠,所有的悲剧,都是缺乏爱而造成的。同样,也只有爱才能使沙漠恢复那久违的生机。
我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走过毛乌素沙漠的旅人。我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我希望自己走过的,是最后的沙漠。仅仅只走了几个小时,也许还不到二十公里,但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最漫长的二十公里。我充分体会到了但丁在《神曲》时穿越地狱的惶惑。地狱,应该算是最神秘、最富有传奇性的沙漠吧?地狱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就像沙漠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为了谱写《神曲》,但丁早早地上路了。他起得比我还早,比所有人都早。我在沙漠里奇迹般地看见了但丁的背影(当然,这是幻觉),并且进入了一种神曲的氛围。沙子在流、在跳跃,我的意识也在流、也在跳跃……
我追赶着命中注定属于我的那一粒沙子。总有一粒沙子,能准确地击中我。我终将与自己焦渴的诗篇会合。我从一粒沙子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孔,别人的面孔。一切都似曾相识。
在毛乌素,我走得越深,就离它越远。
我和沙漠同样地挥霍,只不过我挥霍的是思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