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顺玉:会万古之精华,敛一山之风月


 
——元《武当总真集》的道教文学价值
 
郭顺玉
(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湖北 丹江口 442700)
 
[摘要]《武当总真集》是武当道教史上的第一部山志,它在记载武当山峰岩溪涧、台池潭洞、宫观本末、神仙灵迹等的同时,表现出鲜明的文学特征,韵散兼行的文体形式,简洁畅达的艺术风格,丰富而复杂的情感内蕴。因此,它是道教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作品之一。
[关键词]刘道明;武当总真集;道教文学价值
 
 
《正统道藏·洞神部·记传类》有《武当福地总真集》三卷,简称《武当总真集》、《武当总真事迹》(以下简称《总真集》)。题为“林下洞阳道人刘道明集”。刘道明,号洞阳子,荆门(今湖北荆门市)人。元代至元间入武当山为道士,师雷囦真人黄舜申,受以清微上道。至元二十三年应诏入京,充任御前承应法师。他是元初武当山著名的道士之一,通儒明道,博学多识,被称为“道学进士”。
《总真集》完成于元世祖至元辛卯(1291年)。卷首曾有元承务郎襄阳路均州达鲁花赤兼管本州诸军奥鲁劝农事息刺忽于大德庚子(1300年)上已日所撰的《武当事迹序》。卷末有大德辛丑(1301年)奉顺大夫前金淮西江北道肃政廉访司事古寿吕师顺所撰的跋。正文三卷,卷上记载武当事实及七十二峰。卷中记载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及台池潭洞、宫观本末、神仙灵迹、仙禽神兽、奇草灵木。卷下记载天封玄帝圣号、宋封圣号、静乐国传记、仙胄、玄帝传记、大都昭应宫瑞应、宋代崇封诰词、录善降日、供献仪物、四天天帝、古今明达。记载之完备,叙述之详明,在武当道教史上前无古人。作者称此书“会万古之精华,敛一山之风月。”息刺忽赞其“井井有条而不紊”,“不出户庭,则武当万古之灵踪已遍历。”吕师顺赞其“纪述详明,如诸指掌……此山固与天地为无穷,而洞阳此集且将与此山相为无穷。”明代任自垣称其“有功于玄教大矣哉。”(任自垣《敕建大岳太和山志》)正如当代学者杨立志先生所言:“元初武当山道士刘道明编撰的《武当福地总真集》三卷,析为武当事实、峰岩溪涧、台池洞潭、宫观本末、神仙灵迹、仙禽异兽、奇草灵木、玄帝传记、古今明达等类目,‘会万古之精华,敛一山之风月’,是为山志。明清山志皆遵依其内容而列申增创,故《总真集》虽不以‘山志’名,但其体例宗旨为现存最早之武当山志”1
然而,《总真集》不仅在内容上敛一山之风月,会万古之精华,具有山志的体制,而且在文学上也表现出较高的水平,具有鲜明的特色。
一、破骈入散,骈散兼行的文体形式
骈文是一种美文学。它发端于先秦,形成于魏晋,至南北朝大盛,到唐代前期已成为普遍使用的文章式样,大量的章、奏、表、启、记、论、说等多用骈体写成。骈文突破了早期散文过于古朴简单的格局而向形式美方向发展,十分重视对偶、声律、用典和辞采,重视美感。但发展到后来,对偶惟求其工,用典惟求其繁,以至于辞藻华丽而内容浮泛,典故繁多而晦涩难懂。华美的形式成了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的障碍。不过到了唐代,自唐初四杰开始,不少伤口已于工整的对偶和华丽的辞藻之外,展示出流走活泼的生气和注重骨力的刚健风格。盛唐张说、苏颋等人,崇雅黜浮,运散入骈,展示出雍容雄浑的气势。中唐陆贽彻底去除了此前骈文的华丽辞藻,不用典,不征事,而代之以充分的散体文气。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更是力排骈文的浮丽,一时之间,古文取代了骈文在文坛上的地位。但韩、柳以后的古文作家因袭了韩愈古文艰涩苦奥的缺点,进一步发展,使自身的道路越走越窄。到了晚唐五代,骈文又重新占据了优势。令狐楚、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等人都擅长骈体文,其中李、温、段三人齐名,时号“三十六体”。他们大力提倡以四字、六字相间的四六文,重辞藻、典故、声韵、偶对,向唯美主义的方向发展,并将骈文广泛应用到书信、公文、表、奏等各种文体中。宋代作家清醒地看到了唐代散文的得失,吸取其经验与教训,既采取古文作为主要文体,又反对追求古奥而造成的险怪艰涩;既注意吸取骈文在辞采、声调等方面的长处,以构筑古文的节奏韵律之美,又借鉴古文的手法,对骈文进行改造,创造出参用散体单行的四六文赋。从宋代开始,古文成为用途最广的散文文体,以古文为主,骈文为辅的文体格局得以确立,历元、明、清三代而少有变化。
《总真集》作为元代初期的道人的作品,在文体形式上,继承了唐宋以来的文体格局,主要以四字为主,间以五、六、七、八等散文句式,破骈入散,韵散兼行。如写紫霄岩:
当阳虚寂,上倚云霄,下临虎涧。高明豁敞,石精玉莹,皆自然作鸾凤之形。万壑松风,千崖浩气。玄帝炼真之地,神仙游息之墟。品列殿宇,晨钟夕灯,山鸣谷震,真象外之境。中有一泉,名曰甘露,水如珠燦,甘美清丽,幽人达士多居之,即三十六岩第一。
作者描述紫霄岩的高、险、峻、奇、幽之美,既有整齐的四字句,又有参差错落的散句,骈散兼用,转换自如。长短交错,声韵铿锵,使文章显得文气飞扬,灿然可读。又如天一真庆宫:
宫殿巍峨,皆自然妙气所结。琳琅玉树,灵风自鸣,皆合宫商之韵。红光紫云,常覆其上。此处即玉虚之境,无色之界也。
《总真集》无论是写自然山水,还是写宫殿楼阁;无论是写天上神仙,还是写古今明达,都用整齐的四字句夹杂在散体文句之间,既有骈文在辞采、声调等方面的长处,又有古文在章法、句法方面的优点;既有骈文的工巧华美,又有古文的疏朗流畅。骈散交错,互相配合,取长补短,形成铿锵优美的韵律。七十二峰擅其奇,三十六岩专其秀,涧溪潭洞之清幽,草木禽兽之珍异,仙人隐士之神秘……这些景物、人物在参差错落的文气中,尤如大珠小珠玉盘一般,形成音乐的旋律,悦人耳目,怡人心胸。既展示了武当山雄奇而又玲珑剔透、晶莹秀润的自然神韵,又渲染了神秘的宗教气氛。内容与形式在一定的程度上得到了统一。
二、平易畅达,简洁明快的艺术风格
《总真集》虽是以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道教圣地和神仙世界为描写对象,但却并不隐秘晦涩,而是具有平易畅达、简洁明快的风格。如写榔梅仙翁祠:
在五龙宫北,磨针石南。上百步有枯木一二,边有一木参天,呼之曰:“榔梅”。榔木梅食,桃核杏形。耆旧相传,此木一枯,不出丈寻,一株复荣,真仙果也。下一庙曰“榔梅仙翁”。四五月间,果熟之时,树高不见其形,叩祷仙翁,移时自落,取而食之,味酸而甘。然亦罕得,以验丰歉。丰年实多,荒年则无。传云:玄帝磨针之悟,因摘梅花插入木上,誓之曰:我若道成,汝当结实。是以灵根仙迹,万古如初。
此段用参差错落的文法,将榔梅仙翁的方位及其传说故事,娓娓道来,明白如话,并无丝毫晦涩难懂之处,文气显得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如写山中白蛇:
翼轸之余气,福地之灵神。四鼻八牙,变现莫测。或盘石上,或卧涧滨。大若栋梁,小如指筋。忽现于凳桌床席之上,或逐恶人于道途梦寐之中。神异无穷,笔舌难尽。
用简洁明快的语言,把白蛇灵异之性写了出来,因其用语的准确生动,虽是三言两语,但白蛇的形象毕现。作者在行文时,还采用“互现”的方法,即当一处圣迹传说与好几处风景相关联时,只把这一圣迹传说写在与之关系最为密切的风景中,而在其它的地方只用“事见某某”处注明。如叠字峰:
在五龙顶南,三山叠字,上窥空,石蹬攀缓,松竹扶。其西峭壁之中有一石穴,名曰雷岩。深可二丈,自上贯绳而下,石皆作火焰之状,有坐形足迹存。神风凛凛,心胆震慄。传云:“雷帅焰火律令邓天君炼真之处,风雷多从此起。”
在后面写到雷岩时,只简单地交待道:“乃邓天君修行处。”后用小字注明“事见叠字峰”。二者对读,胜迹的方位、特征更加清晰。这种写法既节省了文字,又避免了行文的重复啰嗦,给人以简洁明快之感。
《总真集》这种简洁流畅的风格,与其写作目的是分不开的。作者在自序中明白地写道:他“林下久居,精神内守,存心摄气,倦于应酬。”而“游人达士登徒者”探幽索隐之时,却往往令其“指谕峰峦”,以至于搅扰了他的清修。于是他“会万古之精华,敛一山之风月”,使登山者“开卷了然”。《总真集》的写作初衷是为了方便游人,因此就必然注意文通字顺,音节和畅,便于诵读和记忆,故而形成了平易晓畅的文风。
其次,与作者的身份、信仰是分不开的。刘道明是元初武当山的著名道士,道学功底相当深厚。道教崇尚自然无为,追求质朴宁静,表现在文学上,就是崇尚自然简洁,反对浮词艳藻。这种思想必然导致自然平易的文风。
再次,《总真集》简洁流畅的风格受到了宋代文风的直接影响。宋代散文风格丰富多彩,但就整体倾向而言,则趋于平易畅达,简洁明快。这种风格更加贴近自然,贴近生活,因而也更切于实用,更易为作者和读者接受。《总真集》完成于至元辛卯(公元1291年),此时元已建国57年(公元1234年建国),但距南宋灭亡仅12年(南宋1279年亡)。元立国之初,因为忙于战争,无暇顾及文化建设。因此,元初文化基本上是宋代文化的遗绪。在文学上,虽然南北文风开始交流融合,文学领域呈现出多样化的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但元代的古文基本上沿着唐宋古文的道路发展,并表现出宗唐和宗宋的不同倾向。元初一部分作家,如姚燧、元明善等倾向于宗唐,主要是师法韩愈,颇有雄刚深邃之风。另一类作家如刘因、王恽等,则师法宋文,文风趋于平易流畅。《总真集》既写作于这一时期,作者又主要生长和生活于长江北岸的荆楚之地,因此他的散文必然会受到唐宋大家的影响。而作为一名道士,在情感上他必然更加认同宋文风格,受写作目的制约,他也必然会追求宋文风格。
平易不等于浅薄,简洁不等于简单。《总真集》在平易畅达、简洁明快的风格下,并不乏优美秀丽的描写。如写大莲峰、小莲峰:
二峰在大顶之西,相望并秀,稜层崔嵬,亭亭然如隐清波,春夏之时,明媚尤绝。
写日月池:
二池相并,月池时草延蔓,日池周维约二十余丈,大旱不干,久雨不溢。其水五色,时时变更。西南皆连山之石,每遇霜降,清晓之际,间有白炁如云上升,移时方散。至此者,毛骨凛然。
写飞升岩:
大顶更衣台对峙,松桧扶疏,烟霞交映,古殿屹立,万壑千崖,一目可现。登临之人,万虑洒然。写太师、太傅、太保三峰:
三峰在大顶之东,又曰三公山。在紫霄宫之前,如玉笋分班,黄鹤猿猱,飞攀莫进。巫峡、华顶似难并肩,极天下峻秀无以加此。下有一岩,名曰“三公岩”,山高云深,阳光难驻。绝粒之士,始可棲此。
这些自然山水显得那么纯净清幽,那么多姿多彩,那么富有灵性。作者以普通的文字创造的清幽秀美的意境,如清风,如云霞,如烟扉,如沦如漾,如珠玉之灿,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给人一种隽永、秀润、空灵、幽雅、清奇的美感,令人心醉神迷。
三、复杂而浓郁的情感
《总真集》并不象其它道教典籍那样充满了浓厚的说教成分,而是在写神绘景之时,融进了浓郁的情感;也不象一般道人作品重在表现一种较为纯粹的宗教感情或情绪,而是展示了作者丰富而复杂的情感世界。
(一)对中土文化的维护与热爱 从六朝唐宋以来发生过多次的佛道之争,到元代时,随着全真道的极盛而又日趋激烈。1258—1281年,在持续了近三十年的争论中,全真道惨败,大量的道经遭到焚毁。武当山是元初江南全真道最大的活动点,这里的道教徒对于这场论争自然是铭心刻骨,记忆犹新的。《总真集》中,作者将武当道教供奉的主神玄帝的出生地由海外仙国移到了武当山下的静乐国,就反映了这种固守中土文化的心理。至元僧道之争,本质上是为了争夺教团利益。但在元蒙贵族统治中原的背景下,士人维护土生土长的道教,则具有维护汉民族传统文化的进步意义。
(二)对本山文化的热爱 刘洞阳是武当清微派的开山人之一。至元间与叶云莱、张道贵等同往谒见雷囦真人黄舜申,得先天之道。归山后潜心研修,颇多造诣。在《总真集》中,他将武当胜迹与玄帝修炼的传说联系起来,使玄帝的神迹,在武当山都有一一对应的实物、实景。如七十二峰中的天柱峰、松萝峰、灵应峰、五老峰、展旗峰等十几处山峰,以及天马台、飞升台、九渡涧、磨针石、试剑石等处,都记有一段玄帝显化修仙的神话故事。不仅如此,《总真集》还将武当山的仙禽神兽、奇草灵木与玄帝修仙神话联系起来,称它们得玄帝之灵气,是护教镇山之神,是武当之灵。这种神化本山的记述描写,体现了作者强烈的本山意识。《总真集》创作本身,即已表现了作者对武当山及武当道教文化的自豪感与责任感。
(三)《总真集》还流露出作者不满现实的情绪 宋元之际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改朝换代给人们心灵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蒙人作为一个少数民族而入主中原,这使汉人在情感上难以接受。加之元统治者岐视汉人,长期废除科考,使文人的仕进之路被阻塞。一部分汉人或为生活所迫,或为民族气节所趋,纷纷避入山林。或做隐士,或为道人。道教成为失意的汉族知识分子的精神慰藉所,成为中国文化的避难地。正如当时全真道士姬志真所言:“中原狼虎怒垂涎,幸有桃源隐洞天。流水落花依然在,请君乘取断头船。”(《云山集》卷四)刘洞阳生活在蒙古王朝入主中原到统一全国稍后的一段时间。尽管我们难以确考他入道的原因,但从《总真集》中依稀可以看出他对现实的不满,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蔑视。在《总真集》中他写到山中道人的生活:
野簌、松菌、笋脯、橙汤、术煎、芎茶、蜜酒、栗板、橡糕,自有得处。至如纸衾箨毡,足以御寒:松灯桦烛,足以继晷。诗云:“山田粟米饭,野菜淡黄韮。个中滋味别,只许自家知。”玄帝养士之禄如此,偿非识破浮华,焉能笑傲物外?敬录此语,示诸同志。
虽然吃的是野菜栗板,住的是茅庵岩庙,盖的是纸衾箨毡,点得是松灯桦烛,可作者却乐在其中相当满足。如果不是看破了滚滚红尘,不是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又怎能忍受如此艰苦的生活!
灵鸟秉北方之色,为武当之灵,预报吉凶,验其慈厉,靡不应者。常数枚息于殿柏之上,昏晓之交,噪跃于内。传云报晓者,此也。然物我相忘,略无惊懼。晨夕二供,飞翔同食。
白鹇似雉而尾长四五尺,朱冠铁距,玄裳缟衣,呼类唤朋于苍松翠竹之上,真仙禽也。然不受樊畜,自奋而死。
“物我两忘,略无惊懼”是作者厌薄世情,修真养性,心与境合的生活写照。“不受樊畜,自奋而死”的白鹇形象与“识破浮华,笑傲物外”的作者形象重叠在一起,揭示了他清高脱俗的隐士情怀和宁折不弯的人格情操。
总之,作者写武当山水并不是作纯客观的描述,而是在描写中渗透了丰富而复杂的情感。这情感一丝丝,一缕缕,如清风,如溪水,悄然弥漫于字里行间。虽然不会使你心悸魄动,却会让人神清气爽,让人深深地感动。这种情感因素的渗入,大大强化了作品的抒情特征和艺术魅力,使这部山志具有了文学特征和文学的感染力。
综上所述,前人称赞《总真集》将与天地相为无穷,应当不仅指其内容上的详实,体制上的完备,而且还包括文学上的成就。刘洞阳自称此书“会万古之精华,敛一山之风月”也当包括他在文学上的继承与创新。在元代文学,特别在元代诗文普遍处于发展低潮的时候,作为一部道教典籍,能拥有如此鲜明的文学色彩,这说明《总真集》不仅是武当山道教史上的第一部山志,也是道教文学中的重要作品之一。
 
[参考文献]
 
[1]杨立志.明代武当山志二种[Z].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2).
 
 
 
The Taoistic Literary Value in Wudang General Collection Written in Yuan Dynasty
GUO Shun-yu
(Chinese Department, Yunyang Teacher’s College, Danjiangkou 442700, China)
Abstract: Wudang General Collection is the first annals of mountain in the Taoistic history, with vivid description of mountainous scenery as well as with the representation of its striking literary features. It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aoistic literary works, characterized by its such special literary form as the concurrence of prose and verse, by such particular artistic style as brevity and clarity, and by the implication of rich and complicated emotion.
Key words: LIU Dao-ming; Wudang General Collection; Taoistic literary va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