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张才留下的两个女人


被张才留下的两个女人

——豫剧《桃花庵》及其欲望主题

 

    豫剧起源于明末清初,至今已有三年多年的历史了,其中好戏很多,我最喜欢的一曲戏是《桃花庵》,正因为特别喜欢,我私下里把它视为豫剧中的绝唱。《桃花庵》这曲戏是根据清代光绪年间一本同名小说改编的。小说《桃花庵》共二十四回,作者不详。故事从元末写起,其主要内容是苏州城有个张员外,曾资助过朱元璋打天下。朱元璋得天下后,对他重加封赏。此后不久,张员外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张才,十六岁时娶妻窦氏。为父亲守孝三年后,正赶上虎丘山迎春大会,几年不曾出门游玩的张才前去观会散心。在会上,他遇见了桃花庵的尼姑陈妙禅,并随她回到庵中,昼夜行乐。三个月后,张才因纵欲过度而死。后来,妙禅生下一个男孩,这个孩子被媒婆王三思卖给了苏州府苏大人。苏大人给他起名宝玉,宝玉长到十五岁时,有一次从窦氏家门前路过,被窦氏看见,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的丈夫,就把他收为义子。这时,当日的媒婆王三思因贫困无以度日,就想把蓝衫卖了,换几两银子。结果,这件蓝衫恰好卖给了窦氏,窦氏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他丈夫出门游玩时穿的衣服。于是,她让媒婆领路,到桃花庵寻访,找到了陈妙禅,得知自己的丈夫早已死去,所幸的是留下了一个孩子。于是又去苏府认亲。而这时恰好苏宝玉中了头名状元,又被丞相招了女婿。两家争议的结果是,苏宝玉与丞相的女儿生的孩子归苏门,再给宝玉另寻妻妾,所生的后代归张门,于是乎皆大欢喜。

小说《桃花庵》写得既烂又俗。作者把张才和陈妙禅写成了风流男和淫荡女,用大量笔墨写他们交欢的场景,直到第十五回张才死去为止,占了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而后半部分又把“希望”留给了孩子,让他中状元,被招女婿,大团圆,如此等等,俗而又俗。但是,这个小说善于设置巧合的情节,特别是蓝衫这个细节非常关键;而且小说的名字起得很好,“桃花”与“庵”分别对应着诱惑与禁止,很有张力。从这两方面来看,这个小说是富于戏剧性的。这就为它被改编成剧本打下了基础。在我看来,豫剧《桃花庵》的改编者高连山先生确实是大手笔。首先,他没有改变原作的名字,对于这个戏来说,再也找不到比“桃花庵”更好的名字了,所以名字绝对改不得。事实上,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明代画家唐寅就写过一首《桃花庵歌》,就此而言,《桃花庵》是渊源有自的。其次,编者把张才设置成了一个不出场的人物。这就把小说中那些风流场面完全清除了,有关张才的故事只是在唱词中加以交代,这样以来,原作中拙劣的性描写就被完全置换成了剧中人的情感咏叹。第三,豫剧《桃花庵》从小说的中间开场,首先出场的是张才之妻窦氏,时间是张才出走十二年之后。在戏剧开头的大段唱词中,编者极力渲染了窦氏对丈夫的思念之苦与盼归之情。其中第一句是“九尽春回杏花开”,也就是说,自从丈夫离家之后,窦氏成了一个查数的人: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九”是最大的单数,而且与“久”同音,在这里表示“多”。对窦氏来说,时间过得有多慢,她查数的速度就有多慢。接下来,编者让王桑氏(即小说中的王三思)出场叫卖蓝衫,时间是张才出走十六年之后。而王桑氏只不过是个过渡人物,由她引出了剧中另一个主要人物陈妙善(即小说中的陈妙禅),然后就是窦氏与陈妙善的斗争与和解,其中最有戏剧性的是她们之见的“斗争”。在小说中,陈妙禅与窦氏压根就没有矛盾,因而也谈不上和解。按原作者的描写,孩子出生后,陈妙禅本来是要把孩子送到张家的,只是中途被王三思卖给了苏大人。因此,小说中的窦氏与陈妙禅之间是无戏可言的。而在豫剧中,几乎所有的戏都集中在这里,甚至可以说,整个戏就是由这两个女人唱下来的。总之,作品的主人公从小说中的一对风流男女变成了剧中的两个受苦女人,这个转变非常成功,因为它揭示了被小说作者掩盖的某些真相。当小说作者让陈妙禅“从一而终”,并称道窦氏为“女中贤”时,他无疑漠视了这两个女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声音。

    显而易见,将这两个处于思念和盼望之中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死去的男人,只是关于这个男人的下落一个知情一个不知情而已。所以,不知情者(窦氏)要寻找知情者,并向知情者打探丈夫的下落。由于张才和陈妙善,陈妙善和王桑氏都是“单线联系”,所以陈妙善成了张才下落的唯一知情者,而此事又关系到她的隐私,尤其是得知对方是张才之妻时,她便竭力回避,试图隐瞒真相,所以,这两个女人的对话显得异常曲折。从整体上说,窦氏处于主动位置,主要剧情可以她为主分成察访、探问、知情、悲悼、怨恨与和解等环节,二人的方向起初分离(察访与试探期)、然后相撞(悲悼与怨恨期),终于一致(和解期)。她们始于姐妹相称,终于姐妹相称。起初的姐妹相称只不过是窦氏寻访丈夫的策略,她想借此拉近和对方的距离。而从她们相见的那一刻起,处于被动和弱势的陈妙善就注定是紧张的。所以,当窦氏提议和她结拜姐妹时,她说了一句“未进庵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姐姐”,因为在潜意识里她知道对方是张才之妻,而自己至多是妾。这与年龄无关,也是年龄改变不了的。经过察访,窦氏发现庵中除了道姑别无他人,就用轿子把道姑接到家里仔细盘问。初到张府,从轿里下来,道姑不由得想起了张才,就喊了一声“张才夫”,被窦氏听到后,便改口称赞“张府”的豪华。进了张府之后,窦氏身边又多了一个丫环,道姑更显得势单力薄,她们主仆二人一明一暗,更弄得道姑无所适从。其中一个细节是主人建议撤茶换酒,道姑本来不想饮酒,她恐怕酒后吐真言,却又如实说出自己会饮酒,最后不得不执杯在手。用酒期间,窦氏向道姑提出一个问题:是出家人好还是在俗人好?通过这个问题引出了离窦氏心事最近的一句话,她问道姑是否“相交在俗的男儿”。这句话无疑是做了变通的,其实她早已确定对方不但相交在俗的男儿,而且相交的正是自己的丈夫。蓝衫就是铁证。直到这时,窦氏仍然以为她的丈夫还活着,只是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但是,事情的真相却让她猝不及防。当道姑极不情愿地告诉她那位名叫张才的相公早已染病而死,窦氏听了不禁惊厥过去。苏醒之后,她首先谴责道姑“不该把凡心来动”(这里暗含着“桃花庵”的欲望主题),以为自己的丈夫死在了她手里;随后,她又埋怨死去的丈夫不听她临行前的嘱咐,以至一去不返,让她空等多年。最后,她埋怨的是苍天和命运。埋怨对象的不断转换表明此时窦氏内心情感的激烈翻卷,同时也暗示了她与道姑和解的可能。特别是当窦氏意识到对方和自己一样不幸时,她们的和解逐渐达成。所谓“可怜俺两个人一样苦命”,所谓“死张才害煞咱两个活人”。当她们共同哭诉时,道姑忽然哭起了她多年不见的孩子。这引起了窦氏的注意,尽管丈夫已死,这个道姑毕竟给张家留下了一个后代。至此,和解完全达成,最终道姑也离庵还俗,她们成了真正的姐妹。在我看来,《桃花庵》这个戏完全可以在此结束,不必画蛇添足,再按照小说的描写纠缠于义子的中状元和归属问题。如果极端些,可以不出现窦氏认义子的场面,甚至可以让陈妙善不生育,这样也许能更集中地反映欲望造成的痛苦这个主题。

    《桃花庵》的核心主题无疑是欲望,但它侧重于揭示欲望的两面性或破坏性。幽灵一般的张才为欲望而死,但是,张才的欲望不仅是生理的,也有社会的因素。因为张才是在为死去的父亲守孝三年之后出走的,他的纵欲而死其实是长期压抑的反弹。也就是说,张才为了释放长期被压抑的欲望而舍弃了父亲留给他的庞大家业,这个选择是很决绝的。事实上,在欲望面前,不仅妻子的嘱咐是无用的,其他戒律也往往容易失效。由此来看,张才之死无疑是对欲望主题的深刻表达。而张才留下来的两个仍在受苦的女人同样是欲望主题的悄然延伸,不论她们本身对欲望持什么态度,她们确实在承受一个因欲望而丧生的人造成的痛苦。豫剧《桃花庵》固然舍弃了性爱场景,却延续了原作的欲望主题,尽管欲望被掩藏得很深,但它无处不在,甚至洋溢在剧中那些抒情唱腔的深处。如窦氏得知丈夫已死,她不禁向亡灵高唱“我的张才夫啊,你的鬼魂听”。在戏中,这一个“听”字被崔兰田唱了一分多钟,可谓极尽蜿蜒起伏之能事,也许只有这样,她下面的倾诉才能到达遥远冥界中的张才耳边。她让张才“听”什么呢?“实指望出门你去玩会,那料想你一去啊你……你就无有影踪了啊,我今日盼来明日等,狠心人撇我一场空。”这几句唱词无疑包含着她对丈夫另觅新欢的沉痛的痴情。就此而言,欲望主题构成了这曲戏的精髓,它使这个作品如此忧伤,却又如此动人。毫不夸张地说,《桃花庵》的欲望主题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性,张才不是为欲望而死的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张才之后仍会有人为欲望而死,并给自己的亲人留下难以消除的痛苦。就此而言,豫剧《桃花庵》是一堂优美动听、却又严肃深沉的人生课,被它的高超演唱者崔兰田和张宝英师徒二人精彩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崔兰田扮演的窦氏沉稳大方,极有心计,她承受了丈夫之死的悲痛,又宽容并接纳了丈夫的情人,确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张宝英扮演的陈妙善处处小心,疲于应付,是一个受苦又被盘问苦情、并被迫为自身的行为辩解的柔弱道姑形象,可谓楚楚动人,令人无限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