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个老家的老人找到我,给我看一份族谱,他告诉我,这本族谱是他花十万块从四川买回来的。村里原先的族谱,早就在破四旧时被烧光了。我翻了翻,里面记载着自明清以来老家人的生殁,还有几份文言写的历代修谱记,作者多是附近生长的进士举人。民国,还有好几位出身黄埔军校的,其中一位军长,还打到过缅甸。这么看来,似乎老家人曾经还颇有文化,至少有一些有文化的人,他们的旧学功底比我这个训诂学的博士强。
不应该啊!老家那个在南昌市南郊的破村庄,我童年时就经常住的,印象中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啊。我每日所见的,都是一样黧黑的农民,个个大字不识。村干部也长得歪瓜劣枣,举止粗野。村里的青石板路上,到处是猪鸭的粪便。每个人,不管妇女还是孩子,都蓬头垢面。她们围在井边洗衣服,相互开着黄色的玩笑,间或发出淫荡的笑声。走进每家的屋里,都黑魆魆的又脏又乱,几个小孩坐在地上,在群蝇的环绕下卖力地吸吮着自己的手指头,目光呆滞,望着每一位客人。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苍蝇的嗡嗡声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偶尔村里放两场革命电影,儿童们鸡飞狗跳,聚集在破旧的操场上,精神抖擞,不胜欢欣,这是村里仅有的文化活动。我曾经想在父亲的橱柜中找几本有文字的读物,翻箱倒柜,却只翻出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两三本《车轮滚滚》《少年英雄刘文学》之类的革命连环画,于是也只能把它们看个百转千回。因此,在我稍大一些后,就赶紧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那个村庄。
那绝对不是族谱上记载的村庄,至少在某些方面绝对不是,那么我印象中贫瘠而愚昧的村庄,是怎么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