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长征】NO.4:逢凶化吉


且说传舍外呼声大起,诸将心中无不叫苦,本以为跟着刘秀,能混一顿免费的霸王餐,万想不到这餐饭非但不能免费,反而竟如此之贵,贵得要拿性命来埋单。也罢,也罢,幸好狼吞虎咽过一通,即便要死,也还是一个体面的饱死鬼。诸将望着刘秀,只等他一句话,不辞舍身一杀。

 

刘秀乍听呼声,也是大惊失色,霍然起身,本能地想率众而逃,才行数步,却又停住,哂然自笑。一,逃也无用。你说一个堂堂的邯郸将军,随身得带多少兵?嗯,我想怎么也得千儿八百的吧。千儿八百?那是骑马的!再加上步卒,至少四五千人起。几十号人遭遇四五千人,逃与不逃,基本都是死路一条。二,邯郸将军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此时而来,不免太过巧合,其中定有蹊跷,而传舍长又在门外向里探头探脑,一脸叵测之貌。三,如果真有什么邯郸将军前来,为何听不见吵闹声、扰民声、马嘶声?四,综上,传舍长八成诈胡。

 

是否真是诈胡,一验牌便知。刘秀徐徐还坐,振衣正冠,召传舍长,道:“请邯郸将军进来。”

 

不出刘秀所料,传舍长确在诈胡。他早就怀疑刘秀等人非但不是邯郸使者,没准还是什么逃犯。真的邯郸使者,敢于鲜衣怒马,玉剑珠履;敢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反观刘秀等人,衣衫不整不说,连剩饭剩菜也要争抢,哪有半点官老爷的作派?传舍长谎称邯郸将军驾到,正是意在试探刘秀,要吓他个落荒而逃,不打自招。

 

刘秀非但不逃,还公然找他要人,传舍长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将自己的慌乱掩饰得很好,脸上堆着职业的腻笑,回复刘秀道,将军刚刚入城,马上就到。

 

传舍长垂手站在刘秀下首,低眉顺目,虽然和刘秀没有眼神的直接接触,却也是另外一种对视,仿佛在说,哥们,别装了,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在打肿脸硬撑。累了吧,还是起身跑吧——你一跑,老子就追杀你!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神经战,弹药是语言、体位、目光、气场。

 

此情此景,让刘秀感觉自己是被一头猛犬盯上,而要对付猛犬的威胁,首要便在定力,万不可仓惶而逃,必须原地不动,只要你不动,猛犬之计策,最多也只是冲你狂吠而已,并不敢轻易发起袭击。刘秀于是对传舍长骂道,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加酒添菜!等邯郸将军一来,好与我痛饮!

 

传舍长低着头,腻笑道,那是,那是。说完,倒退着出了门。

 

刘秀无事人一般,示意诸将,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而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诸将的吃相顿时斯文了许多,岂止是斯文,根本是食不知味。反观刘秀,此前吃相斯文,此时却吃相生猛,恰和诸将相反。诸将见刘秀据案大嚼,吃嘛嘛香,受其感染,也随之心安不少。

 

刘秀饕餮之余,又命邓禹再三催促传舍长,邯郸将军人呢?怎么还不来?传舍长只能不断圆谎,在路上,已经在路上。刘秀肚皮已饱,于是拍案大怒道,久等不来,究为何故!留语邯郸将军,前路当再相聚。骂罢,率众扬长而去。

 

传舍长眼巴巴地望着刘秀一行远去,不敢阻拦。身旁小吏不甘心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传舍长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过了我这一关,并不算完。现在,就要看他们自己会不会犯错了。小吏问道,他们会犯什么错?传舍长得意答道,他们若是前往幽州的邯郸使者,必然从北门出城;若是逃犯,必然从南门远遁。我已命人给城门看守带话,北门可一路放行,南门则格杀勿论。小吏闻言,拜服不已。

 

刘秀等人赶路心切,也无暇深想,径直奔南门而去。等到了南门,见大白天的,南城门却紧闭,刘秀这才醒悟犯下大错,急忙拨马回头,意欲改走北门而出。忽听身后传来城门开启之声,转身望去,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自城外射进一片光明。南门守吏从城楼探头而出,对刘秀叫道,“天下事未可知,焉可锁闭长者。诸君努力前行。”

 

大人物创造历史乃是一般规律,但也有许多时候,历史却又不可思议地掌控在小人物的手里。南门守吏者,并不曾在史册留下姓名,但他在这一瞬间的这一决定,却无疑左右了史册的书写,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刘秀等人见城门闭而复开,自然不胜欣喜,连连向城楼拜谢,于是出城。

 

刘秀一行离开饶阳,晨夜兼行,一路南奔,有了饶阳的教训,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入城了,肚子饿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忍再忍。一路之上,蒙霜犯雪,寒风如刀,面皆破裂。行至下曲阳,传闻王郎大兵正从身后追来,诸将无不惊恐,勉强前行。再至滹沱河,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道,“河水流澌,无船,不可渡过。”

 

听闻前路已断,诸将越发躁动不安。难不成,这滹沱河正如项羽之乌江,将目睹他们最后的埋葬?一片阴郁绝望的气氛之中,刘秀的声音显得格外坚定而响亮,怒斥斥候道,大胆妄语!指着王霸道,王将军前探。

 

王霸得令,打马奔至滹沱河前,放眼望去,斥候何曾妄语!只见河水裹挟着浮冰,急速奔涌,河面上一片舢板也无,如何能得渡过?

 

王霸倒吸一口凉气,但等他向刘秀回报之时,胡话却张口便来,“滹沱河冰冻三尺,车马可渡。”

 

王霸心里很清楚,刘秀为什么会特意选中他再去打探,绝非因为他的眼神比斥候好,而是因为他懂得忽悠。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去滹沱河一看,也知道刘秀希望他带回来怎样的答案——无论如何,必须渡过滹沱河,因此,就算是骗,也必须先把众人骗到滹沱河边。

 

刘秀闻报大悦,笑道,“斥候果然妄语。”官属见前路可行,也是欢声雷动。于是前行。等到了滹沱河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河面居然真的结起了一层冰。刘秀见机不可失,马上下令抢渡。诸将踏冰过河,大部已渡,只剩最后数骑,眼看已到岸边,河冰轰然崩解,连人带骑落入水中,众人赶紧救起。

 

过河之后,刘秀论功行赏,先赏斥候,赞道,君据实而报,忠正可嘉。后勿惮言!再赏王霸,道,“安吾众,得济免者,卿之力也。”王霸谦谢道,“河水适时而冰,此明公至德,神灵之祐,虽武王白鱼之应,无以加此。”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竟然再一次从鬼门关逃脱。

 

接连的大难不死,已经很难再用狗屎运来解释,只能说,冥冥中真有天命眷顾,要助刘秀成就大事。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诸将原本低落的士气,瞬即高涨无比,于是趁势前行,连行百里,至南宫。时遇大风雨,路旁有荒屋,刘秀与众人入内避雨。冯异抱来柴禾,邓禹生火,刘秀对灶烘烤湿衣。冯异又呈上麦饭,刘秀这回却不肯先吃,问道,诸将有食否?冯异笑道,都有。刘秀道,不许欺我!冯异道,这回是真有。刘秀巡查一番,果然人皆有食,于是问冯异道,麦从何来?

 

冯异红脸答道,说来惭愧,在饶阳传舍之时,曾暗中盗麦数袋。

 

刘秀大笑道,此乃兵法所云“因粮于敌”,并非盗也。又大赞冯异道,传舍之时,连我在内,都只担忧性命不保,惟卿能有远虑,非常人所能及。

 

当夜便在路旁荒屋歇息。次日继续赶路,马不停蹄,早至下博城西。举目望去,华北平原辽阔而无边际,接下来,又该去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