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道时我尚未出生,无法想像他那会的样子。我在MV中见到他时,他已老去,却并没老态,风度缱绻,这风度依然保持到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开幕式上,62岁的他满头华发,西服得体,那样浩渺的蓝光闪烁的舞台,他用大的气派与大的深情唱那首《昂》,微笑始终。那种足以震摄人的“大”场面中,他秉持他一惯的“小”:视舞台“大”于不顾的淡定,全然浸于自己的“小”,浸于足下这一点。他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花边动作。
这歌也是电影《非诚勿扰》插曲之一。片中,邬桑边开车边哭着唱,我在影院的黑暗中一下怔住,这就是邓丽君曾以粤语翻唱过的《星》啊!这歌出现在这桥段多么适合!尽管许多人觉得邬桑哭得莫名其妙(为此有各种原因分析),然而,这里正有种难以言传的悲情与感喟。无人的公路,孤独的人生旅程,青春已逝,百味杂陈。这时惟有歌,惟有旋律跌宕而又时含克制的《昂》能传达那种人到中年的复杂:是失落,是激励,是缅怀……那实在不是一种成分具体的眼泪!也许正是冯小刚欲表达的自己。
1982年的伊丽莎白体育馆演唱会,邓丽君也唱过此歌,春风怡人,刚柔并济。然而,与他的演绎比,单薄了些,邓丽君是用圆润又亢亮的嗓子撑满了,他是用气。他的样子,是聂鲁达说的,“我承认我历经沧桑。”一切了然于胸,复归平静。终究,那是他的歌。
有关这歌的创作背景,他说是在有次搬家时(那时他三十一二),和工人一起收拾东西,看着一箱箱行李,想到很多事,触景生情,写出《昴》——你看,灵感通常不是苦坐枯室而得,它飞舞于生活缝隙间,随时迎候某双情感线丰富的手掌。
不知道国内的流行歌手老了后会如何面目于舞台?像他,谷村新司这样的少之又少吧。他超越了“歌手”通常的字面释意:流行的,速朽的,一首歌眷养一个生涯(这生涯又是何其短!)。谷村新司创作过不少好歌,港台歌手(包括邓丽君,张国荣,姜育恒等)翻唱过的就有不少,如张国荣的《共同渡过》。张逝后,谷村新司在一次演唱会上唱起此歌,倏忽落泪。
多数歌手来去倥偬,“青春饭”后还能立定舞台的是异数。谷村新司算其中一个,看他的MV,感喟他的风度——在另些人看,兴许就是个老男人的平淡。在我看,这风度因他的貌不惊人愈分明。村上春树说过,“我喜欢有破绽的长相,唯此才有气势。”说来,谷村新司的淡定与村上有些近似,他们同龄人,村上比谷村小一个月。
有种曲折激情隐含在谷村的声音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内心聚焦。或者说,歌声才代表了他真实的内心水位,汛期的丰沛,必要达到这水位,听者才能从歌声里观潮。
比起“流行音乐人”,我更愿用“歌者”称谓他。虽然他的歌都在流行音乐领域内传播,然而——也如同《巴黎圣母院》《双城记》《罗密欧与朱丽叶》《洛丽塔》……还有《飘》——在中国,它列于经典名著的架上,在美国文学界据说只拿它当一流行爱情小说而已。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蓬勃的近于荒蛮的生命力比起某些茕茕孑立的 “经典”对人类影响显然更深远。
谷村新司也许就是这类“流行”,宽广的,具有优美共性因而更能动人心弦的“流行”。他为人熟知的歌还有为日本卡通《三国志》创作演唱的片尾曲《风姿花传》(花这个意象在日本文化中具有神性),亦动听,和国内杨洪基演唱的《三国演义》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及毛阿敏的《历史的天空》不同,他俩是大歌唱法,气势盛极,有鼓角争鸣的铮铮兵气。谷村的演绎是幽深的个人吟唱。如《三国志》片尾中缓缓东逝的长江水,白帝城、张飞庙、孙权墓,一切笼在老照片似的旧色彩中。号角远,烽火散,古今多少事,付与百川流……
谷村还有首歌,《悲哀的容器》。器在日本文化中有重要隐喻,一物一器,皆有其道。好歌者就应是个结实容器吧,悲欣交集盛于其中,外面看来声色不动,感情全在声音里,哪怕是轻微的一句唱词,背后也翻越了几重山头。看谷村在舞台上那样沉着地唱《昂》,我想他自然是有故事的人,虽然我对此一无所知,就像我远远为之注目过,却从未走近的另些陌生人。 对他们,我想最恰当的方式是——诚也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