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神韵


 

敦煌神韵

 

唐正鹏

 

初识敦煌,源于余秋雨先生的《道士塔》,先生的这篇散文虽说让我知道敦煌莫高窟这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古代藏经洞,洞中的文献因为“王道士”这个人物曾被外国人多次劫掠,但印象很模糊,总以为敦煌虽古老,充其量不过是我国古代边关要塞上的一个佛教圣地罢了。

三年前,我在读北宋孙光宪《北梦琐言》时,书中的一段文字让我对敦煌产生了浓厚兴趣。该书卷六中说:“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为观全诗,我翻遍了《全唐诗》、《中国古诗词大全》、《唐代文学史》等书中有关韦庄《秦妇吟》的词条,然均未见收录。去年,偶尔在《王国维全集》第一卷里发现了这首《秦妇吟》。该诗为先生1924年据伯希和所寄影本重录,全诗2361652字,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罕见的鸿篇巨制。原诗为唐代敦煌写本,出自敦煌藏经洞,19世纪初被法国学者伯希和劫走后至今还藏于巴黎国民图书馆。读完全诗,惊叹之余不禁顿生疑虑:这首具有很高文学审美价值的唐代长篇叙事诗,因何佚失在中国古典文学海洋中了呢?一千多年后为什么又偏偏出现在十分偏远的西地敦煌呢?于是,内心深处渐渐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去敦煌看看!

今年6月初,为期一周的中青班甘肃天水市委党校异地教学活动期间,为了进一步加深对中原文化的印象和认识,我们踏上了西去敦煌列车。列车在河西走廊的沙漠戈壁上穿行了20多个小时后,翌日上午9时到达敦煌火车站。学员们简单整理了一下行李,便随接团的导游乘车直奔敦煌莫高窟。此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濛濛细雨,这细雨让初夏的空气里少了一份炎热,多了一丝凉爽,大家的心里自然也就少了一份烦躁,多了一份舒适和惬意。放眼窗外,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除了稀疏地洒落了一些骆驼刺以外,并无其他植物。天空中的细雨和着被雨点敲打起的烟尘,使原本就苍苍茫茫的大漠戈壁愈加扑朔迷离,依稀可见的远山更显诗意般的神奇与神秘。

“古诗云,‘好雨知时节’,我说,‘喜雨迎嘉宾’。我们敦煌自古以来是一个特别干旱的地区,一年的降雨量不足一百毫米,到了夏天,像今天这样的细雨是很难碰上的。因为你们是贵客,给敦煌带来了福气,所以老天作美哟!”导小姐几句虽说是调侃却又很真诚的开场白,说得大家心里乐陶陶、美滋滋的。由于我们中大部分人没有到过敦煌莫高窟,大伙儿便七嘴八舌地向导游小姐问起了敦煌的地理位置、地名的来由与涵义,以及莫高窟的一些情况,以便为下一步的参观做点思想上准备。导小姐举起手里的麦克风,一一作答:“敦煌是现今甘肃省的一个县级市,汉代以来,是古丝绸之路河西道、羌中道和西域南北交汇处的一大边关要塞,北行至西安,直通中原河西大道;西出阳关,与新疆连通;西北出玉门关,达青海省格尔木。敦煌的名字是汉武帝赐的,‘敦’就是‘大’,‘煌’就是‘盛’,敦煌有‘盛大开放’的意思……莫高窟是敦煌地区著名的佛教圣地。”

其实,导小姐介绍敦煌的地理位置还算准确,然对“敦煌”地名来由的解释不算完全。日本学者认为,“敦煌”可能是“都罗货”的音译,“都罗货”是古代居住在敦煌、祁连之间的月氏族人。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敦煌”是古代居住在敦煌一带“吐火罗”人的简译,也就是《山海经》中将“吐火罗”人译为“敦薨”。后来,到了东汉时期的学者应劭将敦煌解释为“大”与“盛”,唐代宰相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说:“敦,大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因此,在我看来,“敦煌”作为地名,除了具有“盛大辉煌”这一涵义之外,还有“开放包容”之意。敦煌正因为地域的开放和多元文化的包容,才使得这一方地处祖国偏远西地沙漠绿洲名扬海外,享誉世界。莫高窟,则是敦煌文化的集中展示之地,她“西连九龙坂,鸣沙飞井擅其名,东接三危峰,泫露翔鱼腾其美。左右形胜,前后显敞,川原丽,物色新。仙禽瑞兽育其阿,斑羽毛而有彩,珍木嘉卉生其谷,绚花叶而千光。”这是古人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中对当时莫高窟环境的描述。回味这段美文,对莫高窟还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敦煌莫高窟到啦!”导游小姐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沉思。下得车来,穿过小石桥便是一座牌楼,牌楼上方镂刻着“莫高窟”三个遒劲清秀的行书大字。过牌楼前行百米处便是一片树林,参天的古木老干横枝,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筑掩映其中,更显自然而谐和。雨后的老枝新叶随风飘曳,婆娑弄绿,令人心旷神怡。透过古木林,一道背倚大漠东西长达千米左右的陡峭的石崖映入眼帘,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窟,这无疑就是我仰慕已久的敦煌莫高窟崖壁石窟了。也许是生态恶化的缘故,横亘在莫高窟前的那条古老的河流已经干涸,失去了“泫露翔鱼”和“仙禽瑞兽”生气,山谷里因风沙的淹侵,也无“珍木嘉卉”与“花叶千光”的胜景,但神奇美丽的鸣沙山还在,神秘雄伟的三危山还在,从千古时空隧道吹拂而来的浓郁的文化气息还在!正如北朝著名诗人庾信路诗中所说:三危上凤翼,九坂度龙鳞;路高山里树,云低马上人。

步入莫高窟景区,踏上连接着每个石窟的曲栏,仿佛一步跨进了佛国净土,升其栏槛,窥其宫阙,疑绝累于人间,似神游乎天上。完全忘却了人事的烦扰和人世的烦嚣,备感心底澄澈空明。尤其是自公元366年北凉高僧凿窟开龛以来,一千五百年间400多座石窟里留下的塑(雕)像、彩色壁画和古代写卷,以及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与文献中所蕴含和表达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史地、文学、语言文字、书法、音乐、舞蹈等诸多方面的信息和意境更古今中外的学者和游人叹为观止。

由于时间关系,不可能游观所有的石窟,在解说员的带领下根据凿窟开龛的年代、形制和塑(雕)像、壁画所表现的内容,我们集中游览了十来个洞窟。其中编号16611581722175个石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61窟的壁画被解说员称之为“五台山图”,走进洞内,但见画面气势恢宏,线条清晰明了,色彩浓淡皆宜,大小寺院、草木花卉、高僧说法、信徒巡礼、以及发生在五台山的传说故事布置得错落有致。与其说是一幅佛事壁画,不如说是一幅美妙无比的山水人物画,更是一幅技法绝伦的百卉图!步入158窟,眼前那身释迦牟尼涅槃像足以使你忘却汲汲人生中的营营世虑而砰然心静。石窟西壁,身长16米的佛祖释迦牟尼侧卧佛榻,姿态与面部表情是那样欣慰、沉静、坦然与安详,身后壁画中的佛家弟子、天人和外道,或投地痛苦,或举臂嚎啕,悲不自胜。释迦卧佛那超凡脱俗、位升净土的神情,与壁画中身份、信仰各异者表现出的复杂的思想感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差,这种对比和反差宣扬了佛教法统的传承性,新陈代谢的必然性,这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足以引导佛教信徒相信前生、今生、来生的“三世轮回”,以及观前生、审今生、修来生的信仰,更体现了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间的差异。

敦煌莫高窟最令人魂牵梦萦的要算形体艺术和音乐舞蹈了。跨进217窟窟槛,迎面而来的便是头戴佛冠的观音菩萨,她半裸上身,身着锦裙,蝉翼般透体薄纱垂肩而下,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右手略举持莲花,左手下垂轻拈净瓶,通体上下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少女之美。那轻柔的身姿,娴静的神情,是何等的潇洒多姿,又是何等的柔婉妩媚啊!洞窟四壁上有山水人物,有城廓楼台,还有宫殿居室,更有寺塔田野,完全是人世社会的写照,也许是古代精通佛学的艺人们,巧妙地运用现实生活的真情实景在表达和阐释禅旨佛理吧!身临石窟,虽有“人佛相接,两得相见”的感受,然而更多的是因了透彻心骨的女性之美,心生对人世红尘的无限眷恋和难以解脱的牵挂。

在敦煌人看来,最为得意是莫高窟“反弹琵琶”。于是塑而为像,置于市中心,成了敦煌市的城市标志。我欣赏“反弹琵琶”这身古代乐女壁画,一是看,观其造型,那神情、姿态,几近完美,就是古希腊的“维纳斯”女神,似有不及;二是听,凝神聚思闻其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冥冥之中,从那张远古的琵琶上流淌出的,既非丝竹管弦奏出的人籁之声,也非万孔齐发的地籁之响,而是来自九天之上的天籁之音,委婉飘绵而美妙绝伦,丝丝入扣而沁人心脾,回味悠长,不绝如缕。其次是香音女神“飞天”。据说,莫高窟壁画中共有飞天女神一千多身,绘画构图各具特点,或直或曲、或俯或仰、或上或下、或静或动、或纤细淸秀,或丰腴华美,姿态万千,无一律同。172窟的飞天最具代表性,窟龛南侧的两身飞天,飘带长曳,翔游太空,自由自在。一身双手枕头,冉冉向上飞升,另一身手捧莲蕾,俯身飘然向下,就连身边的彩云似乎也随其翻卷,这对上下翻飞的仙女构成了一幅充满动感和青春活力的生动画面。北壁经变中的飞天,有腾地而起,手捧莲花洒向人间者;有脚踏云彩,徐徐降落者,随风飘曳的长巾广袖衬托出轻盈的体态。大唐的李白观此,禁不住怦然心动,作诗赞曰:“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其实,飞天的文化意义不仅展现的是中国古代的绘画和舞蹈艺术,反映了古代人们渴望自由、征服太空的美好愿望,更以其亦人亦神、亦凡亦仙、亦虚亦实、亦真亦假的艺术境界,暗合了中华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精神特质,对中华文化艺术的发展和进步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也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这里就是举世闻名的敦煌莫高窟藏经洞。”顺着解说员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16窟甬道右侧石壁上洞开一门,门内石窟约10多平米见方,中间一道石墙将石窟一分为二,外室放置一座古代敦煌沙洲僧统洪大师的塑像,大师跏趺端坐,两手交叉自然下垂置于两腿之上,表情凝重安详,身后壁画上两名侍佛女郎身着广袖锦衣和曳地素裙,手持木杖立于树下,陪伴着洪大师守护藏经洞。据说石窟内室起初堆积如山古代木牍竹简和各种纸绢写卷多达56000多卷,如今已荡然无存。出藏经洞,前行三十多米经过一条曲廊,便是藏经洞文物陈列馆,来此参观的游客川流不息。馆内除了一些藏经洞和20世纪初闻风而来敦煌劫掠洞中文献的外国劫贼情况介绍外,陈列着大量的藏经洞写卷的影本、复制品和照片。于是,驻足馆内,逐一浏览了半个多小时,眼观心思,感慨万千。虽因才疏学浅不能完全读懂一些写卷的内容,但据标签和贴条,这些古代写卷至少涵盖了宗教、历史、科技、教育、文学、语言文字、音乐、书法等10多个方面的内容。就这里陈列的语言文字而言,有回鹘文、于文、吐蕃文。回鹘文,就是古突厥语,后演化为现在蒙古文,同时被满族先民改造为满文,于文即今新疆维吾尔文的古语,吐蕃文就是现在藏文的初创文字。就连早已消失在历史时空里的粟特文、西夏文以及古代敦煌地区月氏先民的吐火罗文也被保存了下来。我坚信,随着敦煌语言文字学的研究领域进一步拓展和深入,藏经洞所发现的这些语言文字,将成为开启我国西地少数民族历史文化殿堂大门的一把金钥匙。敦煌藏经洞写卷的书法独具特色,既有唐代以前隶书笔意之峻整朴茂,也有唐代及其以后行草书法之流美婀娜和潇洒率意。馆中陈列的《道经》写卷,章法布局整肃,字体字迹酷似唐代著名书家褚遂良技法之庄雅俊秀和窈窕多姿,更有一些写卷集楷、行、隶、草诸体于一卷,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审美价值。

我们离开莫高窟,原道返回敦煌市。用完午餐稍事休息后,又驱车前往敦煌著名的自然景观——月牙泉。来到鸣沙山脚,连绵起伏的沙山,漫漫黄沙让视线变得迷迷茫茫,骤起的风儿不时送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驼铃声。骑上骆驼,往沙漠纵深处行进不到3公里,月牙泉便到了。月牙泉是一方面积约200来亩的沙漠绿洲,有寺庙、有草地、有树木,寺庙前不足8亩的小湖犹如倒映在碧水湖中一弯新月,这也许就是“月牙泉”景点名称的来由了。说来也怪,月牙泉四面沙山环绕,自打有这泓清泉之日起,风回旋着向上打转,沙子总是自下而上逆行,自然也就刮不到泉水里去了,使得那一弯月牙形的小湖,在古今中外游客的心目中愈显靓丽和神奇。因此,月牙泉不仅在敦煌、在甘肃,甚至在中国,乃至全世界也是一处罕见的自然景观。

敦煌归来,备感古老中华文化艺术的博大精深,奇异独特的文化现象更发人深思和深省。在敦煌莫高窟参观,人们议论最多的是王道士,有人指着莫高窟牌楼前埋葬王道士的墓塔兴师问罪:“要不是你这个民族的败类,藏经洞的经卷怎么会散失与失窃!”其表情神态悻悻然,愤愤然。甚至有人把1900年农历526日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这一天,说成中国文化的“灾难日”,中华文化发展史上最令人伤心的日子。我倒是要为这位作古多年的王道士说几句“公道话”,我不否认敦煌藏经洞写卷的散失与失窃,王道士难辞其咎,但至少有一点我们得承认,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为世界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是有功的,让世界上至少提前一百多年兴起了一门的新的学问——敦煌学。至于敦煌文献大部散失海外,是当时清廷政治腐败、国衰民穷的必然结果,也是国人“人文素养”低下,不能认识文物判定文物价值所酿成的恶果,绝非王道士一人之力所能为。

敦煌文化现象发人深思。敦煌文化所体现的古代中原文化乃至中华传统文化开放兼容、融汇的本质特征,这在我们参观的石窟塑雕和壁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内容上,中西方同类神象同处一窟。西方的日月神阿波罗、狄安娜与中国的伏羲、女娲,印度的金刚力士与中国大力士乌获在同一洞窟出现。佛教故事与中国古代神话东王公、西王母均出现在壁画中;风格上,敦煌的西域艺术风格与中国古代南北朝艺术风格并存,而且这种现象集中体现在盛唐时期。唐代历史事实证明,以中华主流文化为主体,多元文化融汇并存是促成大唐盛世的重要因素。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要建设一个十分强大的国家,绝不能丢失本民族传统文化,更不能只有一种单一文化,要在传承和弘扬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兼收并蓄和根据本民族的文化心理改造并利用外来优秀文化。物质财富失去了可以在创造,然而作为一种滋养心灵、凝聚人心的民族文化丢失了,就会造成精神空虚,这种文化精神的缺失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填补起来的。这一点不能不引起全民的密切关注和高度警惕!

就现实而言,最令人担忧的是敦煌生态环境的恶化对敦煌文化和自然景观的破坏和摧残。据史料记载,盛唐时期,敦煌地区绿洲面积为28万亩,占整个城市面积的71%,沟河纵横,良田万顷。时人歌云:“万顷平田四壁沙,水流依旧种桑麻。”如今,水流干涸,绿地面积急剧下降。尤其是月牙泉,远且不说,上世纪50年代初期,泉湖面积16000平米,水深4——5,后因抽水和打井取水灌溉庄稼,造成地下水位下降,时至今日,我们所看到的泉湖只有那么一点点了,水深不足1。如果再不重视保护环境,也许,过不了多久,敦煌现存的人文和自然景观就会淹没在茫茫戈壁沙漠之中,留下的只会是永远的遗憾!

我们有责任保护好敦煌的自然环境,开发利用好敦煌的文化艺术资源,让敦煌这座国人心目中辉煌灿烂的文化艺术殿堂千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