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据说是中石油系统内使用的“新闻报道和公文稿件慎用词汇表”，近日遭到网络和媒体评论的奚落。我看了一下，感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总体上是一个企业为了自己的社会形象在对外传播中的词语控制，属于企业“公共关系”的范畴。但是，这种词语控制所反映出来的语言规律及其应有的伦理规范，还是有必要公开探讨。因为它们可能越来越多地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公众的判断。
表述同一个事实的不同词语，由于实际的语用频率（即人们经常在什么样的含义上使用它们、理解它们），具有不同的色彩和倾向。中石油“慎用词汇表”对词语的控制，基本上是一种被称作“委婉语”的修辞手段，即，换用一个正面色彩或尽可能中性的词语，代替一个负面倾向的词语，来指称同一个事物，使表达总体上显得正面和积极。
比如，用“上调”代替“涨价”；用“资源紧张”、“油品紧张”代替“油荒”、“气荒”。“涨价”肯定是负面的，什么东西涨价给的感觉都不是好事，而且给人的感受生硬而不容商量。但“上调”给人的感觉就要温柔一些，尽管实际上同样不容商量。“油荒”、“气荒”肯定是负面色彩的，围绕着词语的联想还会想到“灾荒”等更糟的事情上去。而“紧张”虽然常常不是一个正面色彩的词汇，但是，但是，其程度要比“荒”显得轻一些。如果说“紧张”是一个减轻了严重程度的“委婉语”，或者 一个中性的客观陈述的话，那么，反映资源紧缺的各种样样的“荒”，正好是与其方向相反的另一种修辞手段：“粗直语”——强化其负面印象。典型的“粗直语”是将遗产税称作“死亡税”。在我国媒体，还曾经把一种交管部门根据司机无过错即判定其无责任的交通事故责任认定标准，称作“撞了白撞”。——听着就那么蛮横无理。
委婉语在生活中常用：我们不说“撒尿”，而说“上厕所”；现在又不说“上厕所”了，改说“上卫生间”，其实都指是一回事。但是，委婉语（和粗直语）的使用应当有一个伦理边界，那就是不应该扭曲事实和遮蔽信息。比如，用“调价”、“波动”来代替“涨价”或“价格上调”，就遮蔽了“持续向上”这个重要的方向性信息。而“赢利”或“亏损”，作为反映企业基本的财务状况的用语，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委婉”地表述。这属于企业是否诚实的问题。
就公文稿件来说，委婉语的边界，是中石油作为国有企业对国家、社会的诚实问题。就新闻报道来说，委婉语的边界，是客观、真实的新闻伦理。当然，这同时需要新闻单位的编辑用专业规范来把门，把来自企业的“委婉语”还原到对事实更为准确的表述。其实，由各种消息来源主导的新闻，不仅在内容中会羼入有利于消息来源的事实细节，还会在文字中羼入有利于消息来源的修辞倾向。它们有机会越过媒体把关人，直接作用于受众。美国著名新闻学教授约翰•C••梅里尔在《媒介论争：19个重大问题的正反方辩论》一书中提到，在美国，“根据记者的估计，媒体中近50%的新闻报道有公共关系影响的痕迹”。在我国这种影响占多大的比例，我们还不知道。
国家五部委上周发布一个文件，要求各捐赠机构将其为玉树震灾接收的民间善款统一汇缴到青海省政府。民政部有关负责人本周四就此事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消息中述及采访背景所言“媒体……表示疑问”、“社会和网民们普遍关心”，是这类以政府为消息来源的报道中典型的“委婉语”，如果“粗直”一点，它们指的应该就是“质疑”和“批评”。而如果不了解这种质疑和批评的理由和背景，那么，这个文件中“统筹安排”这个词，实际上就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委婉语”的正面效应。因为目前已经发表出来的相关评论，对这一行为更“粗直”一些的用语是：“征缴民间善款”，“行政强制”和“政府吸金”。
本周四，在一个由控烟人士和法学专家参与的讨论会上，北京卷烟厂与希望工程（北京）捐助中心共同主办的“蓝色风尚”爱心酷跑助学行动，被指为利用学生进行烟草营销，因为所谓“蓝色风尚”正是一款香烟品牌。希望工程（北京）捐助中心回应说：“目前，我国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也没有接到任何政府部门的通知，禁止接受烟草企业的爱心捐助。”你看，“爱心捐助”和“烟草营销”就是对不一行为的两个相差太远的指称：一个“委婉”，一个“粗直”。
无论是中石油的“慎用词”，还是修辞学中的“委婉语”和“粗直语，都使我们看到：在我们与事实之间，隔着可以影响我们判断和印象的语言。什么样的语言更接近事件本身，需要我们积累经验，小心辨识。
少华按：
这篇一周述评因本周日全国哀悼活动专刊而没有能够发表出来。我照例贴到博客上保存。
这篇文章之所以选择了第一件新闻（中石油“慎用词表”），是因为它触发了我积累的一些修辞学知识——我的讲义中就运用了这些知识。我想在修辞学以及媒介素养的层面上心平气和地议论这件事，帮助读者养成对媒体信息进行批判性阅读的经验和素养。由此选择了第二、三个新闻。由企业的公关活动到政府的公关活动。
文中关于消息来源如何影响新闻报道的论述，主要阐述的是我们学院杨保军教授关于“信息源主体”的研究，以及美国学者赫伯特•甘斯的专著《什么在决定新闻》第四章《消息来源与新闻从业者》中的观点。
文中涉及的一些语言学知识比如“语用频率”，来自邹韶华先生的《语用频率效应研究》。
本来，我是从别人的评论中才看到中石油的那个“慎用词语表”的，后来又在网上搜索到这个词语表，也看到了其他的评论。我觉得，我之所以还值得再写这个，就是因为，我不只是针对“慎用词表”来直接和简单地讽刺中石油，而是从学术层面揭示这样一种通过“词语控制”来控制信息和受众的判断的现代传播（公关）手段。
这是一篇主题比较明确和集中的一周新闻述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