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两千行的长诗]
145
秋浦是一条河,你为这条河
唱了十七首歌。
黄昏,唱的是“炉火照天地,红星生紫烟”,
早晨,唱的是“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
整整唱了一夜啊。
如果天亮得慢一些,
你还准备继续唱下去。
可惜,天还是跟你的头发一样白了。
第十八首《秋浦歌》,藏在空气中,
只好由我替你写了。
秋浦河是流入长江的,你就是长江。
长江是通向大海的,你就是大海。
沧海会变成桑田的,你也渴望摇身一变,
可就在变与不变之间,
用完了最后的力气……
如今,河还在,岸还在,
歌还在,唱歌的人却不在了。
不,你在“在与不在”之间。
在自己与别人之间。
我借助一艘小舢舨,
从秋浦河的源头顺流而下,
一点点地丈量你波浪般的白发,
以及没完没了的忧愁。
这柄祖传的梳子,刚把月光给理顺了,
又被清风给弄乱了。
瞧我模仿你唱歌的样子,你的心里,
是否也有一点点痒?
在秋浦河上,即使唱忧愁的歌,
也是很舒服的。唱着唱着,
就像变了一个人。
146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
是李白给它改了名字。
李白看出了山顶九峰,像莲花盛开: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九华山就这样出名的。
李白来的时候,九华山还没有
缆车、停车场、带抽水马桶的公共厕所,
还没有收门票的管理处……
我来的时候,这一切都有了。
一切都有了,只是没有了李白。
在不收门票的时代,李白留下他的诗。
再多的钱也换不来的啊。
李白没想那么多,他写诗,
纯粹为了纪念到此一游。
迎面就是山门。我想说:
“我来给九华山写诗的,是否不用
买门票了?哪怕看在李白的面子上?”
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很明显,管理处不会答应的。
没准九华山是愿意的?
李白活着的时候,也没几个人
知道他是李白。没几个人
知道李白是谁。
可李白却让中国人知道了九华山。
好多人来九华山是烧香的。
看见九华山,我却首先想到:
“这是李白来过的地方。
它的名字还是李白给起的……”
应该额外给诗仙烧一炷香的。
你说呢?
听说九华山风景区要建飞机场了。
但愿李白会成为第一批乘客。
要知道:在没有飞机的唐朝,
李白已体会到坐飞机的感觉。
他在天姥山就飞过一回。
147
安徽宿松,一座小县城
却让人不敢小看,离长江不远
离大别山不远、离唐诗不远
也离我不远,似乎伸手就能够着它
我不知道宿松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
李白的故乡太多了,他到哪里
就把哪里认作故乡
受当时县令邀请,李白两次来宿松
喝酒、吟诗、爱上本地的野花
醉倒的次数无法统计了。
我不知道李白现在是否还想念宿松?
我只知道,宿松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第二个李白;等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想说宿松我让你久等了
又怕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148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我看见了李白,却看不清
谁坐在他对面?
我.看见李白的两袖清风
却看不见他的脸
我看见李白的的手,手上端着杯子
却看不清是一瓣落花还是一缕月光
慢悠悠飘到酒杯里面
我看见这座快要醉倒的亭子
却看不清亭子里坐的人,除了李白
是否还包括滴酒未沾的我呢?
我看见了自己,却看不清
是否还有别人,坐在李白和我之间?
今年的山花开了。去年的山花
却无法被我看见,哪怕它们长的一模一样.
我看见自己的前世。前世的我
却难以看见自己的明天.
李白,我远道而来,本想陪你坐一会
却听见有人喊我——用一个
不该属于我的名字
既然你已经醉得忘掉了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只能把自己当成你……
149
长江停止流动在等我
等我翻山越岭回到它身边
等我用静止的江水洗一把脸
等我在江岸树桩上坐成一尊雕塑
它接着还要等,等我眨一下眼睛
再眨一下眼睛……
长江屏住呼吸,在等我
为它写出一首诗
它怎么知道我就是它要等的人?
我怎么知道它等的是我?
“李白来过,苏东坡来过,陆游也来过……
今天该轮到你了!”
长江恐怕不知道:为了等这一天
我比它有更大的耐心
诗人通常如此:人们不是通过他记住长江
而是通过长江记住他
仅仅因为他的诗句曾使江水忘记了流动
150
黄鹤已飞走,白云还在。
云变成雨了,人还在。
那流泪的人也消失了,楼还在。
楼还在,被雨水冲洗了一千遍,
被泪水冲洗了一千遍,
被江水冲洗了一千遍,
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崔颢已走了,李白还在。
李白也走了,杜甫还在。
杜甫老得不能再老了,我想说:我还在!
可是黄鹤楼,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也在问自己:谁是我呢?
我只想作为李白的替身,
在淋湿的台阶上站一会儿,
并不企望替他写出那没法写出的诗,
纯粹为了在古迹面前,做一回古人。
让我成为古人中
最年轻的一位吧:长着现代的面孔,
却意外地获得一颗古老的心。
诗人骑着黄鹤飞走,诗篇还在。
诗篇会有被遗忘的时候,诗意还在。
即使在没有诗意的日子,
我也安慰自己:往事还在!
还在继续生长。往事也有漫长的未来……
黄鹤楼还在,还在证明:
人可以飞起来的。
翻开诗歌史,就能看见:
他们是怎么一个接一个飞来,
又一个接一个飞走。
我把诗篇当成遗落的羽毛来对待。
不,它比羽毛还轻,又比黄鹤楼还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