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结体》一文看沃兴华的丑书理论

——就形神关系说兼与沃兴华先生商榷

刘  星

《书法》杂志2002年第六期发表了沃兴华先生的《论结体》一文，我认真地读了几遍。沃先生的一些观点能胆敢独造，发前人所未发，的确让人佩服，但有的我则未敢苟同。现在我想就沃先生文章所陈之“丑书理论”及形神关系论两点向沃先生请教，也望其他方家大雅一同多多指教。

在《论结体》一文中，沃先生开宗明义提出：“书法的构成分点画、结体和章法三个层次，结体介于点画和章法之间，相对点画而言，它是一个整体；相对章法而言，它又是一个局部。结体具有双重身份，因此，对它的造型也有两种要求，当它作为整体时，要求统一、平衡和完整；当它作为局部时，要求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很明显，沃先生是把“结体”在单字状态时的表现和在一个完整的章法中的表现作为完全对立的两个方面来看待的。当书法创作着眼于章法时，其中的每个字就“要求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换句话说，如果单个字点画构成的“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被视为“丑书”的话，那么，要创作一幅好的书法，局部的单个字就必须是丑书。我想把沃先生的这个理论概括为“沃氏丑字理论”，还是比较恰当的。

沃氏的丑字理论，我以为有两点值得商榷：

一、随着真、草、隶、篆、行书体的变化，章法生成的规律总是不一样的；即就是于同一书体，章法也可以是千变万化的。在具体创作中，章法的生成有时可能与局部产生矛盾，但有时未必和局部有矛盾。沃先生把章法生成中有矛盾的情形单一地抽出来并夸大为所有章法生成的情况，这是不符合客观实际的。例如楷书的章法，没有局部单个字的统一、平衡和完整，就不会有整体章法上的统一、平衡和完整。行书的章法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局部的统一与章法的统一、局部的平衡与章法的平衡以及局部的完整与章法的完整非常地协调，一点儿也看不出有矛盾之处。沃先生所说的情况，在狂草书法的创作中是比较常见的，但我认为沃先生在他所言的“章法”二字前不加定语，就是把狂草书法的章法生成现象夸大为一般的章法生成现象。书法的创作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东汉时期的著名书法家崔瑗在其论文《草书势》中，就已将之总结为“几微要妙，临时从宜。”也就是说不管是遇到章法生成过程中的矛盾、局部字的结体生成过程中的矛盾还是其它矛盾，大凡成熟的书法家都是会“临时从宜”地跨越矛盾而达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的；而回避矛盾，使问题简单化，结果只能使艺术简单化。

沃先生丑字理论的源泉，明显来自康定斯基《论艺术精神》中“点、线、面”一章所提出的“和谐——冲突”理论。这个理论认为：“整体和谐来源于复杂的冲突。”“冲突”当然指局部冲突了，它的运用是有条件的，康定斯基强调到“假如使用得当”几个字，就是在强调不要把局部冲突和整体的和谐之间的关系搞得太截然。而沃先生正好把这个关系搞截然了。在19页沃先生说：“任何事物的内在关系越协调，独立性就越强……书法也是如此……当结体作为章法的局部来考虑时，要有意使它不完整。”我认为，局部的冲突可以来自方方面面，冲突的解决——和谐也来自“临时从宜”；如果把“有意”把冲突仅仅锁定在结体的“不完整”这个单一方面，恐怕也是缩小了冲突面，从而减弱了整体在达到和谐时的魅力。因此，一切都不要着意为之，而要自自然然，所谓“几微要妙，临时从宜”是也。

二、现代实验心理学通过大量的视觉实验证明：视觉总是首先着眼于大的整体的；当整体视象能够吸引住视线，把视觉牢牢地抓住时，视觉就会逐渐把注意力从整体移向局部，从而开始深度的视知活动；视线如果没有从整体向局部细节的深化，就说明视象没有能够吸引住视觉，没有激起视知的欲望。而没有视知之境的视觉活动始终是肤浅的，是没有意义的。中国书法几千年的欣赏习惯，正是一个对整体和局部之美都有要求的活动。蔡邕的《九势》一文在描述书法欣赏活动的特点时就已谈到“远而望之”和“迫而视之”这两个特点。“远而望之”就是要看到整体章法的美；而“迫而视之”就是要看到局部细节——字的结体以及点画用笔的美。人们的心理对美的要求应该是无所不在的，不会是对章法的欣赏要求美，而对局部的欣赏就要求它丑。今天人们为什么把有些书法作品视为丑书呢？往往非其章法不美矣，而是局部太不美也。局部为什么让人感觉到丑？就是因为它像沃先生所提倡的“当它（指结体，笔者注）作为局部时，要求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就是丑。很难想象，当你在局部因丑而感到难受时，你还能再感受出整体章法上的美。当然，要很好地解决整体章法美的生成与局部美的生成之间的矛盾，的确是不容易的。但中国书法恰恰因为有这个难度，才使它自己有了特殊的魅力；也正因为历代都能有一批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难度的书法家出现，才有了源源不断、兴旺发达的几千年中国书法史。所以说，为了追求大的章法上的美放弃局部的美，甚至通过局部字的结体“不统一、不平衡和不完整”而降低难度，我认为这就是降低作品的艺术性。

沃先生的这“丑书理论”的抛出，对当代书法创作的影响无疑是不良的。因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传统文化断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对传统文化是缺乏认识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对中国传统文化深有研究的学人站出来向当代青年指点迷津，引领正途，当是非常关键的。但如果错误引导，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当代流行书风无疑在接受着沃氏丑字理论的影响，现在结果是好是坏尽管众说纷纭，但不能因丑字理论的流行而认为它是正确的。一种理论的价值，要看有高度判断力的人信服的有多少，而不是看一般的流行还是不流行。何况在商业文化时代，由于广告传媒的作用，流行与不流行往往也非因事物本身的良芜所决定，而是夹杂了许多操作的因素。所以说，从整个中国书法的发展史实来检讨沃氏丑字理论，结论或许会变的更加明了。

为了支持他自己的这套丑书理论，沃先生还掘空中国传统哲学关于“自然”的相关文化内涵，抛出“自然就是和谐”的论调。岂不知“自然”是道的最高的存在状态，而“道”就寓宿着规律，寓宿着和谐、统一和平衡等原则。道又是个无所不在又无所不为的东西，所以它既在整体，又在局部；既在局部，所以，也就要求局部也具有和谐、统一和平衡的原则。这并不影响沃先生对局部冲突的追求，因为每个局部的统一、平衡和完整的向标是不一样的，不同向标的局部遇到一起，也就可能发生冲突。“自然就是和谐”要求处处自然、处处和谐，处处和谐、处处自然；处处自然就不能“有意”为之。所以，我认为不能只对整体章法有“和谐”、“自然”的要求，而对局部就没有这个要求了。

第二个想请教沃先生的问题，就是先生拈出的形决定神的“形神关系理论”。按《论结体》这篇文章，沃氏形神关系理论认为：一、“追求大气有两种方法，一是线条极力舒展，长枪大戟，纵横开阖，结果造成内紧外松的结体……二是造型极力开张，方整阔天，宽博恢宏，结果造成外紧内松……”二、“追求古意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字体往上靠，写分书带有篆书的意味，如线条波磔不要太明显，结体稍长一些等；写楷书带有分书的意味，点画略带波磔，强调横势，横画平一些长一些等……还有一种方法是淡化偏旁部首的概念，……根据具体情况来安排各部分的大小宽窄……因此有无偏旁观念的影响可以作为字有无古意的判断标准。一般来说，将偏旁写得大一些，字就有古意，反之，就有今意。”读完这段话，我确实感到沃先生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以至于单纯到把“大气”、“古意”等这些十分复杂的问题，与形之间只作了那么简单的联姻，好象经他这么一点拨，在字的结体上那么一处理，“大气”和“古意”马上就可得到。按照沃先生的想法，黄庭坚的楷字一定比钟繇的《荐季直表》大气而有古意，因为黄字的偏旁部首的夸张远远甚于钟字；现代流行书法也更比王羲之的字大气和古意，因为现代流行书法在点画、偏旁部首方面的夸张也远远过于王字；现在任何一位书法家，只要一写金文，就会比李斯的小篆有古意，就一定比《石门颂》、《石门铭》等有古意……这是多么荒唐的理论！意者，心之音也。所谓古意，就是古人的心音，积淀起来，就成为这个民族传统的文化精神。现代人要得知古意，非得要对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做扎实的研究体会工作不可。具体到书法，就是要对几千年的中国书法传统做深入的研究，透过历代书法的点画语言，体会出古意。但一旦古意到胸，化作了你自己文化人格的生成细胞，那么，任凭你长画段画，收敛还是开张，你的笔下都会是有古意的，都会是沉淀淀的；如果书者是位胸无点墨的浅薄之人，那么任他使出什么招术，“将偏旁写得大一些”还是将点画处理得“长枪大戟，纵横开阖”，也将是浅薄的，是不可能有古意的。追求大气也是一样，它全靠书家的个人修养，如果你这人大气了，那即就是你用笔打一个点，它也是大气的；如果他是小气之人，那么纵然他用椽笔写出马路宽大的线条来，它也会是小气的。所以追求大气也罢，追求古意也罢，得全靠书家的文化修养和人生阅历，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古人开出的秘方。历代书法大师，他们之所以能功垂青史，创作出既大气，又富有古意的作品，首先是他们人厚重而大气。如果我们忽视了这个本原，只是从他们的作品的点画形式因素方面探寻大气、古意的原因，以为掌握了这些形式因素就可以得到大气和古意，那就错了。这种本原因素我想沃先生是不会不知道的。但是从他的文章中却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方面的信息，是沃先生疏忽？还是有意而为之？

以上两点仅仅是笔者学习沃先生的文章所得的一点点体会，有不正确的地方还要请沃先生及其他方家大雅多多指教，笔者将恭候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