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百鸟衔花
僧问南泉:“牛头未见四祖,为什么百鸟衔花?”泉曰:“为渠步步踏佛阶梯。”曰:“见后为什么不来?”泉曰:“直饶不来,犹较王老师一线道。”
又赵州因僧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州曰:“饱柴饱水。”“见后如何?”曰:“饱柴饱水。”
提示: 在唐代六祖大师的禅宗之外,还有一个独立的禅宗派系,叫牛头禅,因其祖师法融居于南京牛头山而得名。这个牛头法融禅师是个神异的修行人,他不住寺庙,而是在牛头山深处荒无人迹的密林中结庵而居,并且数十年不见人不下山。禅定功夫高了,神通也就大了,感得天神送食,百鸟衔花——修行真的了不起了。四祖道信大师遥观气象,知道那里有异人,于是就去寻访,见牛头禅师在石头上默坐,问他:“你在这里作什么?”牛头禅师说:“观心。”四祖问他:“观是何人?心是何物?”牛头禅师回答不出,知道遇上高明,这才起身行礼。当他知道道信大师是达摩祖师的四代传人时,欢喜地把四祖接入庵中。沿途虎狼横行,四祖作惊吓状。牛头禅师很不理解,说:“你是祖师,怎么还有这个(恐怖)呢?”四祖反问他:“刚才你看见什么了呢?”牛头禅师又回答不出,于是虚心向四祖请教。四祖传法给牛头禅师后,猛兽看不见了,百鸟也不衔花了——与平常人没有两样了。这个公案很美,历来为禅师们引用。
你看,有个和尚就这个公案问南泉普愿禅师(因其俗家姓王,常自谐称王老师),南泉认为,牛头禅师是依据佛法而修,所以有百鸟衔花之异。后来得了四祖的法,百鸟不衔花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我嘛!千万别去迷信,满脑子装着这些故事,就没有自己的戏了。而南泉的高足赵州从谂禅师说得更潇洒,这一切不过是“饱柴饱水”——柴水俱足,正好熬一大锅稀饭。
佛法和禅宗是这样的玩笑和无稽之谈吗?当然不是,禅机深远,非悟难入,下面选几则相关的偈颂。
古人抱志坐牛头,信师说法示无休。
饱柴饱水安心静,真正无私是赵州。
宋·汾阳善昭
品析: 这首诗偈头两句简述了四祖道信与牛头法融的故事,点睛之笔在后两句:“饱柴饱水安心静,真正无私是赵州。”二祖慧可在达摩祖师那里“立雪断臂”以求安心,达摩问他:“将心来,与汝安。”二祖找了半天不知着处,说:“觅心了不可得。”达磨说:“与汝安心竟。”诗偈中的静应为竟,方合禅宗传法之意。南泉禅师那里没有“法”,就比那些有“法”的人高明。赵州禅师也没有法,而“饱柴饱水”是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去浸泡,禅在生活之中,生活中得心安,就是无上禅法,能传授这样的禅法,不与人装腔作势,弄神弄鬼,只有“真正无私”的禅师才办得到,行得到。汾阳善昭(994—1022)是北宋初期临济宗杰出的大师,住持山西汾州太子禅院。
花鸟不来空过春,牛头山上懒融人。
自心静故元无作,放下许多闲苦辛。
宋·天童正觉
品析:这一首诗,较前面的偈子优美明白多了,前面引的几首偈颂,是偈颂而诗意不重,天童正觉禅师是曹洞宗的大师,曹洞宗的宗风本来就清新细腻,所以作出来的诗也少有临济一派那样的疏野——当然北宋后期以来,临济宗的禅师们的诗偈也多“规范化”了。
“花草不来空过春”,其实,法融禅师(自四祖传法后又自称“懒融”)得法不得法,坐禅不坐禅,森林中的百鸟仍然是来来往往,唧唧啾啾,衔花的自衔花,不衔花的自不衔花。你若心在鸟上忙,那就“四时景物看不尽”了。如果“自心静”,用牛头禅师后来所说的“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就会达到“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这样的“不二”境界,身心作与不作,都会处于“原无作”的火候,这样还会有什么“闲苦辛”呢?在现代生活中经常感到“累”的人,对此有无兴趣呢?
天童正觉(1091—1155)南宋曹洞宗著名大师,住浙江宁波天童寺。
为这则公案韵唱的诗偈既多且美,下面再选一些供读者欣赏。
牛头峰顶锁重云,独坐寥寥寄此身。
百鸟不来春又尽,不知谁是到庵人。
宋·雪窦重显
花落花开百鸟悲,庵前物是主人非。
桃源咫尺无寻处,一櫂渔蓑寂寞归。
宋·张无尽
张无尽(1042—1122)名张商英,宋徽宗时曾一度任宰相,为临济——黄龙禅系兜率从悦禅师的弟子,号无尽居士。
寥寥风月卧烟霞,百鸟从兹不献花。
人义尽从贪处断,世间偏向有钱家。
宋·梦庵信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
独坐孤峰休更问,此时难著一丝毫。
宋·别峰宝印
品析: 宝印禅师这首诗偈,立意之高,令人感叹击节。月中之月沉寂不动,当然是水静之极,夜静之深了。天之高远无重无尽,当然是万里无云之时,若有星月辉映,也使天之高远为有度之物,不能尽其所高了。禅境也当如此,胸无点尘,眼无剩物,如独坐孤峰之顶,再无障碍,而万物历历任我凭览,又毫无交涉,若有“一丝毫”尘埃入胸,这样的情景反而俗气,离禅十万八千里了。同样,到了这样的境界,尘埃,哪怕是一丝一毫,也是沾染不上的啊!
别峰宝印禅师(1109—1191)南宋杭州灵隐慧远禅师的弟子,也是“济公活佛”的师兄,住杭州径山万寿寺。陆游曾为之撰塔铭,推崇之至。塔铭云:圆悟再传,是为别峰。七坐道场,心法之宗。渊识雄辩,震惊一世。矫乎人中之龙也;海口电目,髦期称道,卓乎涧壑松也。叩而能应,应已能默,浑乎金钟大镛也。师之在世,如日在空。隐于崦嵫,其可以为终乎!
不二法门
《维摩经》三十二菩萨各说不二法门,至文殊云:“我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又问维摩,摩默然。殊叹曰:“乃至无有言语文字,是真入不二法门。”
提示: 在著名的《维摩经》中,维摩居士病了,佛派弟子们去探病,但那些大弟子们都不敢去——维摩居士辩才无碍,太会说了,大弟子们怕下不了台,给佛丢脸。于是佛只好派以“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带领三十二位菩萨的菩萨慰问团去探病。一见面,维摩居士就向菩萨们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什么是不二法门?三十二位菩萨分别作出了不同的,都是相当精辟的回答。对这种种回答,维摩居士似乎并不满意,最后只好由作为“七佛之师”的文殊菩萨作最终的阐述。文殊菩萨说:“我认为对一切法——当然包括了不二法门这样的法,没有什么可以能够表达的,没有语言,没有理论,更无须去认识和显示,也无须去理会问者和答者两头的因果关系或无因无果等种种关系,做到这样就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的境界了。”维摩居士对文殊菩萨的回答仍不置可否,于是文殊菩萨对维摩居士说:“我们对不二法门的认识大概你都不太满意,那就请你给我们解释一番吧。”维摩居士坐在那里,默然无语。就这样相对无言,很久很久之后,文殊菩萨感慨地说:“我们都是在说不二法门,居士啊!只有你才是真正在行不二法门。”
对这个“不二法门”,佛教内各宗各派都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研究和实践,禅宗对此又有何高见呢?请看下面有关的偈颂:
虚空鸟迹谩追寻,幽鸟投声又报春。
若识东西无异路,净名一室不平沉。
宋·慈明楚圆
品析: 到了“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的状态,连个影儿都没有,如同虚空中鸟雀们飞过的踪迹那样——牛羊在草地上走过会留下蹄印,飞鸟在虚空中飞行后会留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虽然看不见——“幽”嘛,但幽鸟还是暴露了它们的行迹,春天的深山密林中,那一声声的啼唤,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不正是鸟儿们欢闹之处吗?又何必死死地在虚空鸟迹中去寻找它们呢?维摩居士译成汉名就是净名居士,他的居室方丈大小,所以后来寺庙住持的居室也号称方丈。慈明楚圆禅师在这里说,维摩居士虽然“默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并不平静,大千世界的喧闹如同东南西北啼个不停的鸟儿一样,全都汇集在他的方丈室中,汇集到他那默然无语之中……
慈明楚圆(986—1039)北宋临济宗著名大师,住湖南潭州石霜崇胜寺。
一个两个百千万,屈指行文数不办。
暂时放在暗窗里,明日与君重计算。
宋·白云守端
品析: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过:“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过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是的,人的认识阀门未打开时,人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人的认识阀门一旦洞开,认识的内容就会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程序铺天盖地而来,使人接应不暇。现代的高级电脑尚无法应酬,何况古代“屈指行文”那种粗糙简单的运算方式了。但这一切对“不二法门”而言,对老到的禅师而言,他们才不会操那个心,劳那个神,“默然”也好,“暂时放在暗窗里”——让这一切都回自然,回归宇宙去吧。“明日与君重计算”,计算什么呢?还是计算这一切吗?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注意这个“暗窗”,既容纳了这一切,又无须去“计算”,在这里,维摩居士、文殊菩萨和禅师们卖的什么药呢?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结合这则公案,又会给我们什么启示呢?
白云守端(1025—1072)北宋临济——杨歧禅派著名大师,住安徽舒州白云山海会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宋·纳堂思
品析: 大自然给与人们的可以说是太周到了,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五谷牛羊,应有尽有,但人间、人心老是有那么个阴影,那么些烦恼搁在那里,使人间、人心两不太平。参禅过来的人,如同云门大师所说:“日日是好日”,因为禅师是“无事人”,不像那些把荣辱得失、是非成败背在背上放不下,自然心中劳累,日子也不太平。若人们在自然之中,在社会生活之中有禅的境界,做到了“若无闲事在心头”,也就是把那一切放在“暗窗”里,不仅口中“默然”,而且心里也“默然”,那就会处在“人间好时节”之中,就会感到“日日是好日”——当然,这并非要人们去出家,更非要人们回避生活,回避矛盾,而是要以更大的热情去投入其中,但不会为其所累,因为你从中得到了“自在”。
达摩见梁武帝
达摩大师初至金陵,见梁武帝,帝问曰:“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曰:“对朕者谁?”师曰:“不识。”帝不领悟,师遂折芦渡江……
提示: 圣谛第一义若依佛教经论来讲,层层无穷,各宗各派解释也不太一样,简而言之,就是佛法的根本真谛。传说达摩大师初到中国,梁武帝一看到这位印度高僧,立即接见,并虚心地向他请教这个问题。
梁武帝是著名的“菩萨皇帝”,对佛法有很深的造诣,所谓“请教”,大概不外听听达摩对此还有什么高见。哪知达摩把这一切否定得干干净净——“廓然无圣”。粱武帝很诧意,说:“那么现在与我面对着的是谁——大师您不是圣人,并带着佛教的最高真理到中国来的吗?”达摩大师却说:“不认识——我既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你。”对这一切,应如何理解呢?
熟悉禅宗的人都知道,禅宗是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作为根本指导思想的,上面所引的公案和后面所引的公案,都从不同的角度表现了这一主题,梁武帝当然不会明白达摩大师卖的什么药,达摩也不会把灯笼戳破,于是就渡江北上,至嵩山面壁九年,后来把衣钵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下面我们来看禅宗对这则公案的有关偈颂:
始鸣阿阁一声钟,日暖苍龙睡正浓。
再击凤凰台上鼓,半夜祥鸾未飞舞。
帝基永固如磐石,胡僧虚费平生力。
回指少林归去来,春风一阵花狼藉
宋·佛鉴慧懃
品析: 这首古风,如出唐代李贺的手笔,雄浑苍凉,引人暇思不少。达摩大师对梁武帝的两次回答,如钟如鼓,但钟鼓虽鸣,但龙犹睡,鸾未舞一—梁武帝哪里能领悟“直指人心”的达摩禅呢!梁武帝满脑子对佛教的书本知识,而且固若“磐石”,达摩再费多少力气也是枉然,所以只好渡江北上,到少林寺里去面壁。“春风一阵花狼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有意无情之间是什么?这则公案,历代禅师韵唱甚多,且不乏佳作,如枯木法成禅师的:
闲将一段秦川锦,裁作人间巧妇衣。
几度著来呈伎俩,暗中曲调少人知。
再如白云守端禅师的又是一番气概:
一箭寻常落一雕,更加一箭已相饶。
直归少室峰前坐,梁主休云更去招。
还有云汉恭的,也别有情致:
廓然无圣不须徵,句后通身是眼睛。
莫怪相逢不下马,奈缘各自有前程。
品析: 云汉恭禅师认为,对于“廓然无圣”这样的话,是用不着去分析、解释、证明的,应如维摩居士那样“默然”对之就可以了。为什么呢?出之于言,则为死言,以不说为说,反而“通身是眼”。唐末云岩禅师问道吾禅师“观音千眼,哪个是正眼?”道吾说:“遍身是眼。”云岩说:“不对,应通身是眼。”人的认识,并不局限于眼耳鼻舌身意的部分之中,而是贯穿于整个精神之中。瞎子没有眼,反而通身是眼;聋子失去听觉,反而全身都是听觉。《黄帝阴符经》说“瞽者善视,聋者善听,绝利一源,用师十倍”就指出了这点。所以人们各有其心,各有其手眼,不必人云亦云。
“莫怪相逢不下马,奈缘各自有前程”,不是吗?粱武帝是梁武帝,达摩是达摩。展翅九万里的鵾鹏和嘻戏于蓬蒿间的燕雀不是各有其志,各有其乐吗。各人有各人的一方天地,但愿人们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天地料理得五彩缤纷,生机盎然。
当时卞璧亲持献,未遇徒然再遇三。
折苇渡江江上水,滔滔今古色如蓝。
梦庵信
品析: 战国时楚和氏璧的故事中国人都知道,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琴为知音者弹。达摩大师不遇知音,只好“折苇渡江”了。但长江之水对此有何感慨呢?如同维摩居士的“默然”一样,尽管千古滔滔奔不息,永远也是“共长天一色”。在这里,忽然忆起李太白的“牛渚”: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韵,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霜叶落纷纷。
禅的境趣无处不可见,要在人们于有心与无心之间去体会。公案间的实质是相互融通的,千七百则公案尽管各说各,但真理只有一个。李太白的这首诗,也浓郁地弥漫着禅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