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泥石流灾难背后的人祸


甘肃舟曲特大地质灾害成因逐渐清晰,拦挡坝严重降低设计标准,山洪预警系统真空十三年、相关部门避而不谈「水库」,但当局对灾难成因讳莫如深;死亡人数也被严重低估,舟曲人认为,死亡与失踪人数相加可能过万。 进入舟曲县城后,「路」被厚约三、四米的泥浆沙石堆积着,经过原为县城中心、如今已夷为平地的大片,直通三眼峪泥石流沟沟道源头。「路」的表面,渗出血水、尸霉,和偶尔残缺不全的肢体。泥浆中被掩埋的,是数以千计死去的舟曲县人。 二零一零年八月八日凌晨,当近二百万立方的泥石流,被数百万立方的水挟带着,以快过人类奔跑的速度冲向沉睡的舟曲县时,悲剧就此定格。与地震有所不同,泥石流灾害并无多少灾后搜救空间。灾后两日,多数的生还者已放弃救援亲人的幻想,取而代之的是寻找到完整的亲人尸体。根据官方通报,截至八月十六日,舟曲「八·八」特大山洪地质灾害中遇难一千二百五十四人,失踪四百九十人。 而据记者在现场的了解,数以千计的流动人口可能未计入上述数据。在一间被泥石流摧毁的县城中学宿舍内,数十个从乡镇来补习的孩子,被掩埋其中、几无生还希望。 在三眼峪泥石流沟道上方,四十多个维修拦挡坝的民工,尽数被泥石流冲至不知踪。因为民工们多为宁夏籍,没有当地亲人要求寻找,救援人员无暇顾及其搜救;面对记者追问时,甘肃省民政厅官员亦对此语焉不详。 时值花椒收成,花椒生产重地的舟曲县城内,邻近乡镇来贩卖花椒的农民超过百个,亦多数于灾害当晚失踪。「仅我们搜救的一个村庄,下面掩埋死人数就达到官方通报死亡失总数据的一半。」参与救援的武警官兵这样告诉记者。几乎所有的舟曲及周边人,都向记者指出,死亡与失踪人数相加可能过万。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泥石流的威胁并非毫无察觉。位于三眼峪泥石流沟沟口的县城,每年都要面对或大或小的几场泥石流,三十年、一百年前,这里更是分别爆发过后果惨重的泥石流灾害。 举国追问——「这,仅仅是一场天灾麽?」 严重降低设计标准的拦挡坝、真空十三年的预警系统、相关部门避而不谈的「水库」、邻县刚刚因挪用财政资金被捕的县委书记,都在回答这个鲜血淋漓的问题。 而五一二地震的重灾区映秀镇,十四日再次遭遇泥石流灾害,亦令人追问——「数十亿灾后重建款,究竟用在哪?」 一厘米直径钢筋的拦挡坝 沿着县城边翠峰山的三眼峪沟道顺流而上,越过被泥石流摧毁的县城中心地段,沟道上方是一片荒芜的湿土,树立着硕果仅存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叫薛佛英,她家房屋恰好位于沟道中央,他们一家三口,是最早「接触」当晚泥石流的舟曲县住户。 六七米高泥石流滚滚来 七日晚十一点多,薛佛英听到「水声」,出门查看。出门后,薛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六、七米高的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来,泥石流的前面,是五个奔跑的人。 在泥石流近乎「下雨」的轰隆声中,这些人的呼救声已被掩盖,更无法「警示」山下县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躲进薛家,避过一劫。薛家「倖存」的原因有二:一,房屋所处地势较高,泥石流速度尚未达极致,对房屋冲击力相对较小。 更重要的是,一块巨石随着泥石流,滚至薛家房屋上方三米处,对泥石流起到了一定程度的「阻挡」作用。而薛家附近其他房屋,则没有如此幸运,毫无倖存的被泥石流冲垮。 形成对比的是,三眼峪沟道上真正的「拦挡坝」,却尽数被当晚泥石流摧毁。记者沿着三眼峪沟道向上走看到,除了一道偏离三眼峪沟道的拦挡坝,其他数道拦挡坝已完全被泥石流冲垮,并基本被掩埋。扒开泥土,拦挡坝遗蹟露出的钢筋仅一厘米直径之细。难以想像,这样的拦挡坝,为舟曲县人阻挡了十三年的多场泥石流。 拦挡坝钢筋仅一厘米粗 据多家内地媒体报道,上述拦挡坝的工程规划总投资九百二十九点五九万元,中央拨款仅四百万元,并进行数重工程「分包」,最终施工资金不过百万元,与最初规划相差甚远。 舟曲县水土保持局办公地点亦被泥石流冲垮。在临时办公点内,局长高辉明告诉本刊记者,自一九九七年拦挡坝被修建好,从来未有清理过淤泥,这也是此次拦挡坝难发挥功效的原因之一。 「这麽多年,舟曲县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泥石流,那些沙石泥浆全堆积在拦挡坝上。」高辉明说:「堆满后,别说继续起阻挡作用,光沙石的重量对拦挡坝也是摧残。」 「为什麽没有清理?」高辉明苦笑着回答:「没有资金、没有人手。」 在舟曲县这个大大小小泥石流沟、滑坡沟十馀条的地方,当地水土保持局员工不过十馀名,根本无法完成清淤工作。 更令人迷惑的,则是造成此次泥石流的「水量」。政府发布会指出,灾害当晚,虽然当晚县城仅有毛毛细雨,三眼峪的翠峰山山谷中却有强降雨,直接诱发此次泥石流灾害。 薛佛英告诉记者,在屋顶「避难」的一整夜,都听到「山里」雨声不停。虽然身边下的是毛毛雨,但可以清晰听到,山里下的雨「非常非常大」,特别是泥石流那段时间。 「正是因为这种两边雨势的差别,让舟曲县人对此次泥石流未有察觉和预警,以致重大损失。」甘肃省地质环境检测院副总工程师吴宏分析说。 着名地质环境专家、甘肃省地质环境监测院院长黎志恒则告诉记者,当晚山谷中降雨量达九十六点七毫米,一小时内降雨量就达七十七点三毫米。 「而这七十七点三毫米,也主要在一小时的二十至三十分钟内降下。」黎志恒说:「当地的拦挡坝则是按照四十七毫米设计、建设。」 「四十七毫米已是当地历史以来最大降雨记录。」黎志恒说:「可以说,拦挡坝按照五十年一遇设计,而当晚降雨量却是二百年一遇。」 然而,根据中国政府网发布的信息,仅八月十七至十八日,舟曲县及白龙江流域局部地区降雨量就有四十至七十毫米;二十日,舟曲县及白龙江流域局部地区降雨量就有五十至七十毫米。如果按照前述分析,难道数日内,舟曲县及白龙江流域就有数场「五十年一遇」的降雨? 降雨量之外,几座「水库」的存在,令当晚「水量」更加难测。八月十日,在三眼峪沟道上方,一支由相关政府部门专家组成四人小分队,前往勘探泥石流隐患。 当局对水库避而不谈 其中,甘肃省地质环境检测院副总工程师吴宏说,沟道上方一座水库,靠近泥石流源头,蓄水量超过一万立方,已完全冲毁。「这座水库被冲毁后,增大当晚汇水量,对泥石流会有一定影响。」吴宏告诉记者。 黎志恒亦在新闻发布会上,否认水库的存在。随后,他对记者表示,山顶并不能称之为「水库」,亦非水利设施,而是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县城仅对其使用作引水供水,和泥石流没有关係。当地水利局、水土保持局官员,则对上述「水库」的存在避而不谈。他们对记者仅仅承认县城上方、月圆村上方,有五百立方、八百立方的「蓄水池」,以供居民用水。而县城、月圆村,恰是此次灾害被毁最严重的地点。 薛佛英也告诉记者,当晚在泥石流尚未加速前逃进自己家的五个人,正是利用山上水库晚间放水时间、浇菜的农民。 据记者了解,截止十二日下午十六时,如前述「四人小分队」的二十三个排查小组,基本结束野外排查工作,舟曲县城及周边共排查出重点地质灾害隐患十八处,其中:崩塌二处,滑坡七处,泥石流沟九条。 预警严重缺失 这些地质灾害隐患点当中,构成对人员有威胁的有:锁儿头滑坡,威胁人口一千四百七十八人;龙庙沟,威胁人口四十二人;销水沟,威胁人口四千二百九十人;南峪沟,威胁人口一千六百七十五人;白龙江南岸,威胁人口二千一百人;县城城区,受威胁人口约二万人。 然而,在八日泥石流灾害之前,相关部门对上述隐患却严重「预警缺失」。吴宏向记者透露:「一九九七年拦挡坝修建结束后,县里就把够岛上的预警监测站撤了。」 对此,舟曲县水保局局长高辉明告诉记者:「舟曲县有八条泥石流沟、三个滑坡沟,每个灾害处都需要建一个预警观测站。一个站需要六、七十万资金,我们资金严重不足。」 资料亦显示,此前一九九四年,长江上游水土保持委员会在舟曲成立「群测群防」管理站,监测包括三眼峪沟在内的二十多个灾害隐患点,每个点均设有预警员。但长江上游水土保持委员会每年仅拨给舟曲水保局十四万元,由于经费严重不足,监测点九七年后被撤销。 另一方面,高辉明说:「后来到二零零三年,国务院颁布《地质灾害防治条例》,预警责任已转移到国土部门。」该《条例》规定,国家建立地质灾害监测网络和预警信息系统,实行地质灾害预报制度。地质灾害预报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国土资源主管部门」会同「气象主管机构」发布。 对此,黎志恒向记者表示:「你看,灾害预警需要气象部门的配合。气象信息不够准确的话,光有我们国土资源部门单独工作,是无法进行准确预警的。」 八月十二日,国土资源系统在舟曲县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相关官员亦承认:「由于认识水平、监测手段的有限性,所以有三分之一的地质灾害地点处于我们的监控之外。」 然而,面对记者「为何二零零三年至今,国土资源部门没有建立灾害隐患预警监测站?」的追问,多位国土资源部门的官员、专家均避而不谈。 舟曲县国土资源局主任何润明则回答:「这些预警工作,水土部门是向我们移交了,但是还在移交,只移交了一部分。」可是,移交了六年零七个月还没移交完。 无法迴避的一个问题是:劫后的舟曲、与白龙江流域的其他高危居住点何去何从?八月十二日暴雨中,在与舟曲县仅八十公里的陇南市区,官方通报截至十五日下午四点,已有三十五人遇难,六十一人失踪,十二万二千八百三十五人紧急转移安置。白龙江流域,仍在各种地质灾害的重重威胁之中。 在从三眼峪沟道勘探回来的路上,吴宏告诉记者,对于隐患重重的舟曲县城,搬迁是最好的选择。然而,「遍观周边,舟曲县并没有可选的搬迁地址。」吴宏说,在舟曲县附近、整个白龙江流域,地质灾害隐患点比比皆是,其他地点并不比舟曲原址更加安全。 民政部救灾司司长邹铭则向记者表示,是否整体搬迁,需要各领域专家进行「充分论证」,研究方桉。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决定。 「中国有十三亿人口,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祸。」灾害现场,国土资源部一位官员对记者这样总结,因为中国人口过多,适宜人类居住的地点不够,不少居住点只好设置在高危地点,无从搬迁。另一方面,在这些高危居住点,相关部门对灾害隐患的治理严重不足。拦挡坝建设、预警监测站资金不足的舟曲县,年财政收入仅一千八百万元,县政府大楼却有十层之高、楼内配套设施与当地经济极其不协调。 具有警示作用的是,就在八月二日,全国人大网上刚刚公布,陇南市二届人大代表、舟曲邻县宕昌县(与舟曲同为国家级贫困县、泥石流高发地带)县委书记王先民涉嫌受贿犯罪,被甘肃省人民检察院逮捕。 官员忙于卖官捞钱 宕昌当地居民告诉记者,王先明上任数年,无心灾害治理、经济发展,却忙于「卖官」,在陇南市、绵阳市、兰州市均有别墅。 更令人警示的则是,汶川地震重灾区的四川省映秀镇,八月十四日爆发特大泥石流灾害,已致交通电力水力阻断,数十人死亡失踪。 映秀这个数千人的小镇,灾后二十多亿救灾重建款,竟然忽视山体治理,而用于各类「展示型工程」:国家大剧院设计师安德鲁负责设计「抗震减灾国际学术交流中心」,上海世博会中国馆总设计师何镜堂负责设计「震中纪念地」和「映秀中心卫生院」,世界建筑大师贝聿铭负责设计「映秀镇青少年活动中心」。 此次地质灾害再次爆发,不能说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