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送前夕——《不灭的火》(14)


遣送前夕
——《不灭的火》(14)
吴高兴
跟一般的囚犯一样,判决以后,我就盼望着家属的“接见”。最初听到“接见”这个词颇不习惯,我以为囚犯们文化程度低,把这个词用错了。报纸上总是把官员见百姓、上级见下级称为“接见”,至于犯人和家属见面,我觉得应该称为“会见”才对。其实,仔细地推敲起来,“接见”这个词本来也并不包含上下和尊卑的意思。到监狱以后,看到狱方的《犯人接见规则》,才感到这大约是一个专用名词。按照看守所的惯例,如果囚犯接到判决书以后不上诉,一般在遣送到劳改营以前,都可以接见一次。在看守所一个好心的女看管的帮助下,我接见了三次:第一次妻子单独来跟我见面;第二次妻子带着三个孩子来;第三次人比较多,除了亲属,还有几个平时比较接近的老同学。这些都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
作为一个政治犯,处于特殊的政治形势下,在看守所关了四个月,有许多紧要的话在通信中不能说,必须在接见时跟亲人说清楚。其次,四个月来,妻子已经按我的要求陆陆续续地送来许多书籍,有的书看了一遍不想再看了,为了在遣送以前减轻行装,必须乘接见这个机会交给妻子带回家中。尤其是郭大力、王亚南翻译的三大部精装本《资本论》,象三块巨大的砖头,又沉又硬,携带很不方便,我事先已经写信给妻子,请她把家里的软面平装本带来调换。上下两卷《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还有其他一些已经看过的书,也都不必带到劳改营去了。此外,四个月来,妻子、孩子和一些亲友写进来的信件,我对这些极为珍惜,生怕今后到劳改营中会丢失。我把这些东西包卷在一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中,准备接见时交给妻子带回家去。
第一次接见的时间大约是在我接到判决书的半个月以后。那天下午,铁牢门“壳啷”一声打开,我一听那个女看管喊我的名字,就知道要接见了,连忙拎起包裹,问女看管:“接见吗?”她点点头,把我送到了审讯室前面的小天井里。天井南面是围墙,把看守所和外界隔开,墙上当胸高的地方,开有一扇宽阔的窗子,接见时,犯人站在窗内,家属站在窗外,双方虽然面对面站着,却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老远就看见妻子已经微笑着站在窗外,看样子她此刻的心情还好。来到窗口,我主动打开包裹,经女看管过目以后,就递给了妻子;又从妻子手中接过新送来的一大摞书籍,交女看管粗粗翻看了一下。女看管跟我妻子点点头,走开了,留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知道我喜欢吃面条,给我带来了一大牙罐热腾腾的面条。我左手拗着沉甸甸的大牙罐,右手掌筷,把嘴巴伸到牙罐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怎么双手在颤抖?”妻子惊讶地问。
“没办法,我三餐吃饭的时候都这样。”我噎了口气,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多长时间了?”妻子关切地问。
“大约有三个月了吧。不要紧的,宾努亲王不仅手要抖,头也不住地摇,我头还不摇,还算好的。”我揶揄地说。
“看你脸上有些浮肿,底子太虚了些……”妻子说。
“也可能是精神压抑的结果——现在外头情况怎样?”我知道接见的时间一般只有半个小时,急于把话题转到我所关心的问题上。
“形势外松内紧。齐奥塞斯库被枪毙了,你知道吗?”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从报纸上看到了。”
“听说电视都放过,不过我没时间看电视。”妻子加重了语气,叮咛我说:“你在里面可千万别乱说乱动呀!”
我偏过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语重心长地对妻子说:
“国际大气候已经是春天,中国冬天的小气候不会长久了,你要有信心!但是,他们愈是临近垮台,形势愈是紧张,我生怕跟你失去联系。我快到劳改队去了,注意,今后我万一在信纸的边角上打个惊叹号,那就是有紧要的话隐藏在信中,请你每跳过十个字读下去。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把紧要的事情告诉我!”
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感到最重要的话已经说了,不禁舒了口气,意识到该说一些夫妻之间的悄悄话了。我俩结婚十七年来,朝夕耳鬓厮磨,不曾有过一个月以上的分离。我被捕四个多月以来,多少个毫无内容的日日夜夜,积郁了多少需要向妻子倾诉的心里话。可是,此时此刻,我竟然感到无话可说,默默地望着妻子,妻子也在默默地望着我……我多想握一握妻子的双手啊,却腼腆得象个乡村的孩子,始终伸不出手去。忽然,我和妻子都发现女看管过来了,我们都知道应该分别了,妻子跟女看管说了几句客气话,我铁了铁心,抱起书本回囚室了。
除了开庭那天,这次接见是与妻子的第二次见面了。但是,我进看守所四个多月以来,与三个孩子还从未见过面。对于两个双胞胎儿子,我有一种十分矛盾的心理。起初,我怕见面会刺激孩子幼小的心灵,曾经写信给妻子,接见时不要让他们来,以后又想,爸爸遭了那么大的迫害,不久就要遣送外地劳改,临别时与孩子们见上一面,在他们心中留个印象,可能对他们今后的成长会有好处,况且小孩子不愉快的心理是容易忘却的。于是,元旦前夕,我又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迫切想见见三个孩子的心情:“连日以来,冷雨敲窗,我思家心切,尤其是毛毛、山山二儿,四个多月以来,未尝见一面,又多时不见他俩字迹,以致我前夜做了恶梦,我怕不见他俩自己以后还会做恶梦!这两天雨声淅沥,我仿佛看到山山冒着严寒,吃力地顶着雨伞上学,看到你和哲英在滂沱的冷雨中推着手拉车,……我切盼能抱抱毛毛山山,见见哲英,而不是隔窗相见。”
我非常感谢那个好心的女看管的通融,使我与三个孩子见面时免除了高墙的阻隔。这是第二次接见,时间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一起来了。女看管破例让他(她)们来到审讯室前面的天井里与我见面。我原先只怕父子之间这种特殊的见面会使得孩子心情不宁,但是两个儿子的心情倒显得很轻松,脸上笑嘻嘻的,这或许是由于我自己首先表现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这一次妻子给我带来了一大碗水饺,我要喂两个双胞胎吃,但他们坚决不吃。四个多月没见孩子的面,我发现他们长高了,长廋了,我猫下身子,想抱一抱他们,但他们害羞地躲开了。
第三次接见大约算是“正式”的一次,跟第一次一样,也是隔窗相见。这一次来的人很多,除了城里的四亲六眷,还有一早从乡下赶来的老母亲和几个弟弟,几个平时比较接近的老同学也来了,有个老同学还给我带来一只鸡腿,那香喷喷的滋味我一直忘记不了。由于来的人多,你一句,他一句,气氛比第二次还要轻松。这一次,妻子告诉我,亲戚们替我活动过多次,本想把我塞到临海市郊大田开石的一个劳改农场去,但上头有指示,六四这一批政治犯一律要送到杭州去。
能够在本地劳改农场服刑,当然是我所希望的,这样,妻子和孩子们就可以经常来看我。要是远离家乡,我总不忍心让妻子抛开年幼的孩子,只身来他乡探监。我从同监室的囚犯们口中得知,一般的刑事犯,刑期一年内送大田开石农场,一年以上送杭州乔司或金华,但也有两年送大田开石或留在看守所劳动的,据说不久前就有两年送开石的。因此,接到判决书以后,我就写信给妻子,要她问问有关亲戚,看看能否跟有关部门说说,把我放在本地劳动。既然知道了政治犯一律要送出去,我也就下定了决心,要到大型劳改农场去见识见识,心想,无非是家人一年半多一点时间不来探望,天涯何处无芳草!
于是我加紧了遣送前的准备工作。我是个嗜书如命的人,除了一些听别人说的必需衣物,主要就是书籍。软面的一至三卷共五本《资本论》、萨缪尔森的上中下三册《经济学》(第十版)之类,已经写信让妻子在接见时带来了,元旦以后,为了俄语和其他书籍,我用明信片又给妻子写了一封催促送书的信,现抄录于此,大致可见当时情景:
巧芳:
遣送之日在即,我在开庭以后的历封信中所要的物品和书籍,请及时准备好,从速送来。前所罗列的东西虽然多而繁杂,但都是我生活中的必须之物,如没有手表圆珠笔旅行剪裤带之类(到临平省四监以后才知道,监狱里跟看守所一样,也不许带手表和指甲剪之类的东西),日常生活就时时处处不便;没有一应书籍(尤其是外语),我将虚度时日。你就是再麻烦,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请你原谅和理解。我一到异地,哪怕缺少一针一线,恐怕也难以解决。日常用品请按我前一封信所述的寄来,至于书籍,我这里再写一遍:
《俄语教科书》第四册(供政治理论各专业用)
蓝封面的俄汉对照哲学读物
还有一本俄语书,扉页写有“复本”二字,无译文,仅有注释,不知你是否能够识别?如无法识别只好作罢。
还有其他一些俄语读物。我的俄语书全部都在新屋铁书架上堆放一处,如能全部拿来让我自己挑选那就好了。
软面的《历代诗词名句词典》大概在老屋。(千万不要拿错,把硬面拿来我反而要费心保管!)
《唐诗三百首详注》(有我好多批注)。
三、四本俄语单词(及你和孩子们的照片)
《宋诗一百首》、《唐宋词一百首》、《诗词格律》(王力著)(都在门扇后)
上述书籍请放在一个皮袋内,一定要放整齐,否则打包托运时会损坏的!书籍尽可能交我本人保管,只有指甲剪等不准带入的东西才寄存在看守所。
衣服少了今后还可以邮寄,书少了今后寄也不便,且会寄丢了,又无法买回来,因此我最怕书拿少了或拿错了,切盼能让我自己当面挑选。我知道请你找这些书是一件很烦琐的事情,但我是不得已,请原谅我。
我在这里买了三斤桔子。今年桔子便宜,请让孩子们多吃些。         此致
敬礼!
                                                             高兴   元月四日
我这里仅有的饼干最多只能吃到10号了,10号后如果还不遣送出去,能否寄点饼干来免我饥饿?(每天三两)如10号左右能出去就不必寄了。
遣送以前,我只是接见时听妻子说政治犯一定要送到杭州去,并不知道究竟要送到杭州哪一个劳改营,根本没有想到会送到临平的省第四监狱,更没有想到全省的六四政治犯会集中在一起,使我有幸结识毛国良、陈龙德、王东海、叶文相、黄志道等等诸多志同道合的难友,从根本上改变了我这一生的社交圈。由于十年以下的都是农场,我以为自己肯定要送到乔司农场去。十二月初接到判决书不久,我曾经写信给妻子说:
“……恐怕过不多久我就要送到农场劳改去了,作为你的丈夫,我只是请你时刻记住:在那偏僻陌生的地方,有一颗心在深深地挚爱着你,这是一颗准备向你赎罪的心!我在高墙之中,固然深深敬爱着扶养我成人的老母和曾经为我含辛茹苦的弟妹,但是,我对妻子的爱,对孩子的爱,却是那样的催人心肝!”
(看守所部分结束,1994年初稿,2006年11月9日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