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stco


刘轩

 

在一个雨下得不小的星期四傍晚,我和太太穿上舒适的球鞋,换上宽松的运动服,开着我们的七人座休旅车“大白”,以期待又紧张的心情前往内湖,执行本月的重大任务:Costco淘宝行。

 

选择平日,又是个雨天,主要是为了避开周末的人潮,但内湖的好市多只有“拥挤”和“爆满”两种状态,从停车场抢位子、抢购物车的状况,不免有一种灾难片场景的联想。我们知道进去又将是一场硬仗,先打量手上的清单,规划最有效率的采购路径,但心底早已知道出来时会有许多不在清单上的东西堆在购物车里。因此,我们早在出发前就很有默契地把‘大白’的后座躺平,准备接纳我们难免的冲动后果。

 

你不得不佩服中国人译名的智慧;“好市多” 比Costco英文的原意 “Cost”(价钱) + “Company”(公司) 来得有趣多了。但这么木讷的名字也有它的典故:它的创办人和CEO-James Sinegal-曾经在美国的第一家量贩店从搬货小弟做到高阶主管。那家店叫Price Club,名字跟Costco的意思差不多。1983年,Sinegal和一位律师朋友在西雅图开了第一家Costco,而十年后与启蒙的Price Club合并为PriceCostCo。如今,Costco 尽管只有在八个国家营业,却是全球排名第九的零售商,可见每家店所分担的庞大业绩。Costco之所以成功,因为Sinegal坚持每件商品的利润绝不超过14% (起码在美国是如此)。如果进货能够降价,出售也一定降价,绝不贪小便宜,也因此换得最爱贪小便宜的消费者的信赖。

 

我一直怀疑好市多的陈列暗藏心理战术,因为无论在哪里,产品的摆饰和动线都相同:随着购物车阵排队进入商场,迎面而来的先是一大排电视和3C产品,再来是维他命和化装品。这招确实高明,因为人刚进商场时最不慌忙,愿意慢慢浏览,而维他命和3C是最需要比较,也最容易使人冲动购买的高价单品。3C和保养品放在邻近区,也很容易导致夫妻档‘自动分工’,老公看相机和电视,老婆看护手霜和乳液。两人再碰到一起,很可能惊见对方手上捧了不少玩意儿,但那时能说什么?于是全进了车子。接着,两人同步逛完一排接着一排的家用品、清洁剂、台灯、烤肉架、衣服等等,正开始感到不耐烦了,食品区就像是老天安排的仙境般出现在眼前。啊!你闻那刚烤出来的蛋糕!看那空运来的加拿大烟熏鲑鱼!谁又能经过香煎牛肉试吃台而不食指大动?每当我来到内湖的好市多,从二楼乘着电动步道缓慢降入一楼,俯瞰着烘培区攒动的人潮,闻着刚出炉的面包,都有一种孩童进入游乐园的幸福感,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迪士尼乐园的主题曲 “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当你望着星空许着愿...”

 

不过除了幸福之外,好市多也是个另我充满莫名恐惧的地方。走进毫无装饰的大仓库,看四处堆着几米高的货物,总让我感到消费社会无止尽的欲望和庞大的胃口。曾经读过一个美国试验:试验者在电影院赠送很难吃的爆米花给观众。因为难吃,多半人应该吃两口就算了,没想到大家不但吃得很多,而且桶子越大就吃得越多。看到好市多所卖的加仑装冰淇淋、公升单位的洗发精、几十颗包在一起的电池,又看到众人拼命往车子里堆,总是另我咋舌。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吗?实在用得完吗?还是说size越大,我们也用得越多?这算是省钱,还是浪费?

 

我太太坚持那是省钱。挺着大肚子,她的“筑巢本能”在好市多这种地方充分发威。当我推着车子,随着她的指点搬着36卷装的Bounty和24瓶装的矿泉水时,自己也不免被那幸福感所催化。第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呢,我已经可以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带着一票小朋友打打闹闹地来这里,推着好几车的货,结帐后买个18寸披萨和蛤蜊浓汤,坐在长桌那儿一家狼吞虎咽。

 

那种对未来的投射也唤起过去的记忆。以前刚移民美国时,总是看母亲花半个周日下午坐在餐桌旁,从报纸上小心翼翼地剪下各种食品折价券,然后带着我开车去超级市场,把厚厚一迭券放在我的小手里,我便‘咻’一下变成搜购特攻队,飞奔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货架之间,在20多种番茄罐头、40几种糖果包、上百种的早餐谷类中找到折价券所指定的样式,跑回去找到正在仔细阅读牛奶瓶日期的母亲,把东西轻放在购物车中。母亲每次笑着说:“这么快就找到啦?” 总是给我无比的成就感。即使现在,只要到了大卖场,我都会想起当年跟妈妈去supermarket的感觉。如果身边没人,我还是会将车子的把手一撑、脚轻轻一蹬,偷偷乘着购物车滑行几米。

 

上次回纽约过年,母亲问我是否想跟她一起去大卖场,我欣然答应。我们从家里出发,开车半个小时到位于长岛 ‘老乡村路购物中心’ 的Costco,刚好赶在十点开门。老妈手上仍是一迭DM,仍然剪得那么整齐。美国卖场的人潮是台湾的一半,我们一边慢慢逛着,一边过着少有的母子谈心时间。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一种好幸福,却又好伤心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时,才发现那些贝果面包、洗发精、清洁剂的综合香味,竟然在台湾的好市多,跟美国的一模一样。可能是因为台湾卖的也多半是美国货吧!这时我突然觉得台北跟纽约好近,却又好远。我平时常去内湖,但一年只有一次能去纽约跟妈妈逛卖场。这时突然望见母亲鬓角有些白发,身上穿的运动衫就是好市多自家的Kirkland Originals,发现她长年居住海外,已经跟那些商场里的美国人融为一群了,也难怪她没什么兴趣回台湾。反而我这时成了异乡人,在一个味道一样、摆设一样的好市多里面,突然感到时空错乱,红了眼眶。

 

这种幸福的乡愁,我没跟太太分享过。对于在台湾土生土长的她,一时还无法体会。我们推着高到快满出来的东西离开好市多时,我突然想起曾经在西藏看过的一些朝圣者。他们从家乡出发,一路磕着长头前往拉萨的大昭寺。有些路途特别远的会把家当装在推车里,先把它往前推几十米,再转头跑回去原地膜拜前行,直到与自己的推车重逢。如法炮制之下,乍看还以为他们不停地膜拜着那车物品。不知那些朝圣者若是看到每个离开好市多,推着推车的人,是否也会有种错觉,觉得我们跟他们一样,正准备展开千里的心灵之旅?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但等着入场的队伍还是排得很长。我一手牵着大肚子的老婆,一手推着满车重要跟不重要的东西,慢步前往停车场,前往幸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