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那年的夏天


 

突然想起,那年的夏天

 

何鑫业

 

那年的夏天,整个一年就像得热病似的,你爱上了油印刊物,简言之,你对新闻纸和油墨的热爱甚至超过了电影。那年的电影是《黄土地》,剧终的时候所有人站起来鼓掌,陌生人在那天都成了知己。就因为这《黄土地》,你在后来的文字中一有机会就骂陈凯歌,回家了,没有杀气就算了,咋就成庸人了呢

那年的夏天,你对四号宋体特别感兴趣,它天生的间距就是诗,不用再设置行距。举例说吧,如果排波德奈尔,阿波利奈尔,瓦雷里,庞德这几个字,四号宋体会让你觉得排的是柳宗元,辛弃疾,陈子昂,马致远;相反,如果你用的是五号字,而又不设置行距,那么卞之琳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五号字会让你觉得,你排的是台湾郑愁予的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那年的夏天,你住在一条巷里,九点前必须起床,出门,下台阶,去到一家杂货铺取牛奶(九点后,牛奶就会被送回厂里),然后铺纸写字。那年的夏天,午睡后你连写八首30行左右的长诗,其中三首一动不动发表在《上海文学》,去年竟然在网上看见了这一期(199201)的目录,它们赫然在目,分别是《深入花卉》《去麦加的路上》《某物》(组诗名为荡漾的止水)。那年的夏天,你坚持用出生时的真名,拒绝用北岛样的笔名。

那年的夏天,你对45克的MFS新闻纸情有独钟,它们有带色的,有不带色的,你觉得它们天生就适合用来和油墨磨唧,天生就适合用来闻(带一丝人民币的味儿),甚至,那些裁下来的小纸片,用软的B6铅笔写字,字就会带晕,虚虚的,写一个“树”字,就像画了两棵树。你听工厂的人说,这类纸只以卷筒方式包装运输,所以说,数量很少。那年的夏天,不知怎么搞的,你常常和一群人,扛着由它们印的一捆东西从郊区往城里走,远远地,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知道的明白扛的是诗,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反动传单呢,远远走来,一群穿靴子誓死保卫萨拉热窝的游击队员! 

那年的电影,记得是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砖头样大少的带子,黑白的,是一位搞美术的从意大利使馆弄出来的,了不得。那年夏天,八千块钱买一录音机,带子往里塞的时候,还老退出来。那年夏天,觉得《八又二分之一》简直就是一疯子拍的,拍了又来害另一个疯子。反正,剧终的时候你站起身子,搓着手,提刀而立,为之四顾,想冲出去杀人的心都有。

那年的夏天,你喝二锅头,红星二锅头,没有下酒菜。那年夏天,你欠揍,老有喝酒的冲动,又老不醉。那年夏天,你见到一个戴眼镜的,就以为她是写诗的,可实际上她是个会计。那年夏天,你老揣着一本诗集,像揣着国际歌和塞尚的《贾德布芳的栗树和仓库》。那年夏天,你老是想着怎样才能在指定的一条路上,遇一知己,把诗集给他,然后聊诗,然后喝酒,然后骂人。那年夏天,你骂人开始用“不错,好啊,有趣,很优秀,棒极了,太有天分了,继续”这类词。

那年的夏天,你见了拖拉机就着迷,它太适合你远地跋涉的打算了。你曾计划开着它去海南,又老不去(连黑市的柴油都买好了),后来落下一毛病,见了路上的红帽子电话亭就想往里塞钱,见了绿牌照的车就想上去点火,踩一脚油门。总想着,给滞留海南的哥们通个话,道个歉,都什么时代了,还诗呢?死吧!谁跟谁啊!

那年的电影,是史提芬·索德伯格的《性、谎言,录像带》,索德伯格说:“一个有问题的人,你帮助他、治疗他、爱他、和他结婚,都会成为他的问题之一,要明白,也仅仅,只是成为他的问题而已”。那年夏天,你和一个叫爱的东西纠缠不清,你觉得爱的力量之所以比你的大,完全是因为它得力于自然造化。你甚至觉得,爱本身就是个问题,谁爱,谁就成为它的问题之一,谁爱,也仅仅,只是成为它的问题而已。

真有他的,好小子,乔治亚州人言之有理。

那年的夏天,你坚持用刮刀在画布上作画,坚持不用软笔和调色油,拒绝类似调色板样的辅助性东西。那年夏天,你只画一些容器,杯子,瓶子,罐子,坛子和一些量具。你幻想,你只是一位容器画家,除了容器,别的一概不画。你至今迷恋,寥寥数笔画出一只瓶子的瞬间,迷恋,枯笔勾勒阴影的同时,把边上今生来世的底色也顺便勾勒出来了。

那年的夏天过后,年关将近,你和一才女在东坡路的知味观楼上策划话语类节目,演播厅的,年后,一不留神,《谈话》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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