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通知：我的《琴殉》（第三版）一书日前已由西泠印社出版社正式出版。本书是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增加了近年来的一些琴学文章，近20万字（过去只有10万字）。内附我的部分画作彩图，照片和一些第一次发表的随笔。需要的朋友，本月中旬应可在一些图书网站、天天艺术书店、全国新华书店以及一些地方的古琴馆、工作室等地见到。若需要批量送货的朋友（十本以上），也可直接与杭州东人境庐琴馆方舟先生联系：13291858327。谢谢大家的关注。
再版前言
人生精进，岁月悱恻。一眨眼，整整七年过去了。《琴殉》终于得以正式出版，个中隐秘滋味，真一言难尽。
最初版的《琴殉》，是我第一次开琴馆时作为学术交流资料印的。那是2002年秋天的事了。当时的琴馆就开在上海汾阳路音乐学院门口。年少时，谁都会有些幼稚的行为，譬如迷信旧日之交情。记得那一年，我一个人独宿馆中，长夜守望，觉琴馆如花忽现，可令长街微惊。这一觉一直睡到了隆冬，直到发觉全是骗局，才大梦方醒。
那大约算是国内第一家在大街上开的琴馆罢。
可惜的是，琴馆很快便因人事而搁浅，败亡了（可参阅本书中的《虫天记》《老鬼》等文）。纵如此，对那个小小的琴馆，我依然觉得是我最有感情的一次古琴行动。后来开的几个琴馆，都比那个大，比那个好看，却都没有让我有过当初的投入和倾心。如今往事乃至旧址都已荡然无存。唯一幸运的是《琴殉》留下来了，成为一种对那一段幽怨韶光之见证。
第二次出版此书，则是得到中央音乐学院的朋友支持，秘密印了一批，但也仅在音乐界和古琴业内流传。
前年冬，去常熟虞山参加古琴周演出，遇到了琴友方舟先生。他说到他也有类似的开馆经历，不过那是在西安。于是我们隐隐地，倒有些“同病相怜”了罢。方舟原是西乐钢琴本科出身，却酷爱斫琴，师从西安名家李明忠先生，在杭州开有一家东人境庐琴馆。我与方舟相识虽晚，也痴长他几岁，但对艺术、音乐和古琴的看法，却意外地默契。我知道不久前，方舟协助其师，修缮了浙江博物馆里馆藏的十几张老琴，这对他的斫琴经验来说，自然有深远的影响。去年到京，我们饮酒品茗之余，他忽然问我要《琴殉》。因他曾在别处浏览过一些篇章，觉得十分喜爱，其中很多看法与他相似。但此书早已脱销，我手中亦无存货，甚憾。于是方舟建议再正式地出一次，并由他来负责。我自然也非常高兴，这便是这第三版的来由了。
第三版，在内容上，除对过去的一些疏漏略做修订外，字数增加了将近一倍。这主要是因为增加了“下卷补”中的16篇从2003年以来的文章，共八万余字。这也是我近年来的很多实验，如办离骚琴馆、“啸”工作室、教学、讲座、演出、练琴、录音、即兴与读书等的一些心得罢。这些年，世界在变，古琴界在变，音乐在变，演奏方式在变，人心也在变。一会古琴过冷，一会又古琴泛滥。有时疲了、累了、烦了，便弃之如蹩屐。有时长夜孤独，又独自操缦打谱，觉今是而昨非，世态浑浊炎凉……如此反反复复多次，不变的大概只有古谱与琴心。而我自从正式皈虞山，拜在吴文光先生门下潜心进修之后，对过去很多的感触，也产生了或多或少的新看法。
为琴者，第一件事，是先去“心疾”。但何为琴者心疾？这倒是个因人而异，不一而足的事。
本书“殉”之一字，我最初灵感即来自近代考古学上对周代人殉制度的惊恐。周为中国文明三千年发端之主要源头。《墨子》云：“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且在考古墓葬里的殉葬人数，不断地总有新发现。过去中国有地位者的死，总是要拉着无数的人陪葬的。正如谁的不合作精神与独立思想若得罪了皇权，便动辄会被抄家灭门。再有如坑降卒、文字狱，屠戮百姓，挖坟鞭尸等。这一屠杀弱者的文化模式，根深蒂固地进入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殉的意思就是牺牲。一切为表现尊贵价值、暴力美学或强权意识的东西，都会带来牺牲。
古琴作为最古老的中国艺术，它也不可避免地带有牺牲的烙印。
只是它在表达对大自然与人性的爱时，能偶尔忘却这一烙印，为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文人或学人们暂时找到一个疗伤的角落。
古琴也是一个悖论，一个具有“自我牺牲”的文化象征。因琴之为物，如刀在手，譬如古根，可药可毒。药者养生延年，补泻雌雄；毒者贪多失衡，引颈自割。在世界艺术史上，因迷恋艺术本身之美而导致悲剧的事件实在太多了。美都是危险的。哪怕是所谓的澹泊之美。就象曾有人所云“古书有毒”一样。在历代琴史与琴人中，一直也都有各种各样的走火入魔者。如求古器、迷名师、滥曲、谩藏、派争、妄学，还有相信什么“西方的汉学家”、民间的假权威、裙带关系、佞佛的酸文人和空谈古籍理论的业余琴人等。中国人最擅于装神弄鬼，以遮蔽自己的无能和天才的缺席，对此，这些年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无论如何，对古琴的现状，仍需要从一个严肃的理论角度、艺术高度和大历史的态度，去进行某些勇敢的修正、批评和探索罢。
我想说的是：琴，其实就是一个“有七根弦的共鸣箱”。这句话可能有点不敬，狂悖和荒谬，但我的目的不在于此。我的目的在于批判那些将这一朴素的艺术形式扭曲为伪神学的言论。尤其是伪道德论。说得更彻底一点：琴不可能改变人性。好像不管阿猫阿狗，只要拿着一张琴，就变成君子了。不，有时恰恰相反：一个好人弹琴可能就越来越好，而坏人弹琴反倒会越来越坏。它可以放大个人的意识和性格，优点或缺点。急性子的人弹琴依旧是急性子，慢性子的人弹琴自然也快不起来。而真正健康的人，做什么都是健康的。古琴绝不是道德、健康或善恶与否的判断标准和转折点，更不是一个人思想的参照系。简单地说，它究竟是什么？这需要每个人自己去领悟。但它不是什么，那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有很多学生都说，希望通过学琴来静心。这其实还不如先心静，然后再去弹琴更好。静心的方式很多，何必弹琴？当然有人说，只要通过持之以恒的练琴，就能获得静心。没错。但你要是原本心就不静，辗转反侧，见人如鬼，弹琴又有何用呢？那只能让你更闹心，也未可知。所谓秉性难移，出问题的往往只是人本身，而不是琴。古琴太无辜了，它只是一件乐器，不是一件医疗器械。一个人若真静心了，真有定性了，即便是去杀人放火，大爱大恨，激荡狂狷，也会泰然自若，静如止水。说白了，即琴因人变，而不是人因琴变。琴的完成，也绝不是靠几个人的喧嚣就能造就的。那需要靠整个历史、文明与思想来传承、甚至要靠多元的信息刺激和新理念的灌溉、靠具体的实践和反抗来验证，最后再大浪淘沙，披肝沥胆，并对剩下来的东西有所思、有所化、有所得，才能窥其于万一罢。
时至《琴殉》再版，特写此文感谢方舟先生，并以此镜鉴琴心。
作者于2010年4月 北京
目录
再版前言
鞠通琴序
上 卷
七 殉
卷一 鬼殉——孤馆遇神：在乐器与凶器之间抒情
卷二 神殉——墨子悲丝：墨教的“反音乐”与殉教徒主义
卷三 人殉——酒狂：痴迷，颓废与自渎的音乐
卷四 文殉——玄默：喉舌革命，幽人与“喧嚣派”
卷五 情殉——空山忆故人：神权，色情与琴精
卷六 武殉——招隐：龙种臞仙与琴茶教徒
卷七 美殉——碣石调·幽兰：上古铁幕之花
下 卷
琴之杂学七篇
血琴鉴
激流
“乱”声
“啸”问
第七苦——“水仙操”与那尔歌索斯（Narcissus）神话镜诠
点
诗：《残琴谱一卷》
补：2003—2010琴学文选
到此作甚——琴人彭祉卿渔歌荒冢记
千年速——谈郭楚望与《潇湘水云》的寓意
琴斧——谈《西麓堂琴统·离骚》及“无主之鬼”的精神涵义
狂弹古风——打谱《虞山吴氏琴谱·古风操》
半寸许——谈《碣石调·幽兰》文字谱中的可能性
莽终古——读朱长文《乐圃琴史校》
从裴铁侠之死到溥雪斋失踪
困猷论：当代琴人之惑
惊鸿——略论“平沙”与“鸥鹭”之意境
Z：古琴与不一定乐队合作之断想
艺楦——帝国琴瑟之余温与先锋音乐的反刍
一声雷——传统斫琴艺术的惊蛰时代
过弦与法
弹琴姿势的误读
问师：回答一些学生的问题
虫天记——旧年某琴馆47日幽明录
附录1：小说
丝人（17世纪中叶绍兴琴家张岱的最后生活）
附录2：四幕仪式剧：
犼——“广陵散”音乐事件在中华帝国历史中
引起的几次波动及隐士与烈士的思想”
一、刺杀
二、被杀
三、斗杀
四、自杀
鞠通琴序
鞠通：孙凤有一琴能自鸣，有道士指其背有蛀孔，曰：“此中有虫，不除之，则琴将速朽。”袖中出一竹筒，倒黑药少许，置孔侧，一绿色虫，背有金线文，道人纳虫于竹筒竟去。自后琴不复鸣。识者曰：“此虫名鞠通，有耳聋人置耳边，少顷，耳即明亮。喜食古墨。”始悟道人黑药，即古墨屑也。
——（明）绍兴派琴人张岱《夜航船·虫豸》
古有玄虫，嗜墨爱声，名鞠通，我自幼深喜之，盖因自己琴艺拙劣，而又好清谈舞文，擅发臆论故。追忆少年初听琴时，屈指二十年过去了。光阴荏苒，日月相推，浊世浮云，刹那泡影，然纯粹的音乐却仿佛潜伏在我们的血液里，永世挥之不去，犹如初恋的私语或残酷的神谕，意犹在耳；亦如残云晚霞，飞溅意象，声波骤雨，乱点灵魂。文明是什么？生命是什么？蚯蚓称霸一穴，神龙运行九天，田野中一个浮游微生物是否必须理解核辐射与黑洞的意义？云横大气，鲸吞沧海，一花中见三千色空，滴水里救十万魔罗。说大——则菌类细胞也在万军混战之中；说小——那雷鸣狮吼不过午梦蚊蚋之音。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实在太渺小了，惶论琴道？。而我心中，这种巨大的寂寞与渺小，又惟有音乐与宗教能为之带来安慰。悲、喜、有、无，或者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琴者，沁也。我认为：音乐就是一种感染。它的目的是让我们能过滤自己的心灵。鞠通虽小，能聪盲聋；惊律寒士，自嘲乐痴。纵览山水，韦编风月，笑骂历史，指点精神。噫。此大混沌中亦有“蝴蝶效应”乎？才非乐圃，愧对臞仙，古人之琴论卷帙浩繁，然多谈人文，而鲜为人性也。于是数年来，凡偶有所得，信笔录之，参诸西学，窃成二卷。阳极阴生，夏雪冬花，浩然冥滓之中，聊与天下琴人共冰炭戏谑言耳。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