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酒店两天了。
前天下午礼平来接上我时,我问,嘿,做好准备了吗?他呵呵一乐:没问题,他坦然地说。我所言之的准备,是创作前的心态调整,过了三十游侠生活的礼平,在我看来是要暂时地收收心了,我知道长久没再写作的人,一旦重启创作,调整起来是要有点时间的。
礼平的行李简单,就一不大不小的提包,上身穿了一件晃晃荡荡的T恤,底下则是一晃荡的大裤衩,就像又一次出发野外的远足。而我则一个大拉杆箱,外加二个提袋,亦为一身轻装,只是我从来不穿大裤衩,我怕露出我的小细脚让人耻笑。
喂,你带的衣服太少了吧?天快凉了。我说。
不少,凉了回家拿去就是了,他说。
我给扮了一个鬼脸。一听就是心还收哩,所谓闭关就不能老想着往外跑,我说。
礼平的脸沉了下来,一看就是不高兴了。我则得意嘿嘿不已。
进了酒店大堂礼平则脸呈讶然之色,显然,他没想到闭关之隅居然是一豪华酒店。哟,太高级了吧,礼平虽然不动声色,但我能感觉出他心中的诧异。万一写不好,让人家破费了!
人有时需要背水一战,把自己逼向绝境,然后绝处逢生,我说,礼平,我以为你过去就是让自己的创作太随意了,有一搭无一搭,现在需要逼迫一次自己了。礼平侧耳听着,没再吱声。
圈出一方天地为客厅,便于剧本讨论,礼平则为一单间客房,亦有一别致的小书桌。
我拿出了一本黑泽明的剧本,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改编的,我以为,剧本甚好,但拍出的电影比黑泽明的其它古装片要略逊一些。我告诉礼平,可以了解一下成熟剧本的写作技法,以及剧本特殊的叙事方式。我说剧本不能太随意,要求每一场戏每一个台词都是精准的,它不像小说,小说可以偶尔地瞒天过海,因为它出点小错,弄一点混沌是难以让人觉察的,电影则会让人一目了然,一个细节那怕一个小小的道具出点问题都会影响到整部质量,更何况剧本──它乃基础之基础。
连续两天,我们都是七点多起床,下到一楼就餐。第一天是礼平早起,而我折腾了一晚上没睡踏实,两个枕头太高,拿掉一个仍嫌高,彻底撤掉又不舒服了,弄得里外不是。半夜咣当一下惊醒了,干脆半躺着倚在床头看了会儿书,后又朦胧睡去,直到礼平敲门。
昨晚十二点就熄灯睡了,睡得昏天黑地,一沉到天亮,后被我设置的手机铃声叫醒,起来后洗漱完毕,出了门叫礼平,他也刚起,在里面应了一声。
我们昨晚搓得是涮羊肉。礼平本来主张吃米饭的,我们溜溜达达到了附近的小区,寻找着饭店,见有一列小店铺近在眼前,直奔了过去,正要拐进一家,忽见院内支张着好几个桌子,一帮年轻人正吆三喝四地大吃大喝,甚为热闹,再细看,桌上架着一热气腾腾的火锅,我大喜。
吃火锅吧,我叫道,这个大好。礼平瞅我一眼,没反对,我们过去了,要了两碟羊肉,几碟蔬菜,粉丝等等,亦在户外吃了起来,我胃口好极。我们俩聊起了当年,许多陈年往事纷至沓来,我说了当年看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兴奋与狂喜,以及它予我人生的启蒙与影响,礼平显然听了挺受用,一直笑。又说起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八十年代与他一道去新疆开笔会,路上那人问礼平(他真名叫刘辉宣)看过《晚霞》没有,礼平坏笑着摇了摇头,那人一脸鄙夷望着他,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你一定要看看这部作品,太好了,你没看过还谈什么当代文学?礼平听了心里发笑。他是一个喜欢制造恶作剧的人。到了新疆,接待方见一众下车,大叫谁叫刘辉宣?礼平乐呵着走了上去:我是。人家大喜,哟,礼平呀,我们一直在等着您呢!那傻哥们儿这才恍然大悟,由此,对礼平有了意见。
接着,我俩又聊起文革,话头是由我的小说《六六年》引起的,我说了有些人对《六六年》的看法,他严肃地凝神听着,然后微摇了一下头:听不懂,我真闹不懂了,多好的小说呀,为什么他们看不明白呢,如果将来有这个小说的讨论会,我要去参加,我要发言,这事我得好好说说,《六六年》究竟好在哪。多亲切呀───《六六年》真实得让人想起了当年,完全是那个时代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我们部队的干部子弟就是这么生活的,里面的细节也让我想起我当年的生活,只是我们比你大而已,那种气氛就是那个时代。
我告诉礼平,前一段我对你的态度太激烈了,请你原谅。他乐了,我知道,他说,你这是觉得希望我还是当年的我,是不是?我都知道,只是我也在调整,我没生你的气,是为我好,你是好心。
我是多么希望再看到当年影响过我的那位礼平呀!我由衷地说。
礼平说起他们这一代的早期红卫兵运动。我们那时真够混的了,他哈哈笑着,咧着嘴乐,讲了许多有趣的细节,包括由他词曲的,在红卫兵时代轰动一时,全国皆唱,并争论不休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要是革命就跟过来,你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我亦大乐。
搓完晚餐,抹了一把嘴,我们沿街走了一大圈,边走边聊,说起了他当年的许多往事,其中说到一个年代───一九八九,我一惊,问:那时你在哪工作?鲁迅文学院呀,他说。哟,我说,那一年我常去鲁院看望正在上学的余华、莫言他们这一拨作家,怎么从来没人告我说你在那?礼平乐,我很早就退出文坛了,我告诉自己既然退出了,就别再折腾了,安静地呆着得了,所以没人知道我,他逍遥地说。
早晨在酒店的一楼吃完自助后,我们又沿街走了起来,聊起了剧本。我问礼平:顺吗?他盯了我一会儿,沉重地说,不太顺,我还在找感觉,认真地看你写下的开头那几场戏,要跟你的感觉接上。我说重要的是语感,一旦找到了语感就找到了写作的激情。我告诉他要使用书面语,不能再像他近来所写的东西那样过于的痞气与口语。文字是要有庄重感的,我说。
电影剧本与小说真是不一样,小说只是在写一个故事,而剧本则要求写下的东西要能够呈现。礼平感叹地说。我说:剧本是白描式的叙事,它不能出现一点瑕疵,一旦出现,立即就会显现出来,因为电影毕竟为二个小时左右,要刀刀见肉。他点头,一副颇沉重的样子。当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进入状态,这方面我对人有直觉,这让我欣慰。
我们又步入酒店,上了电梯,我说,别忘了晚上去子真家,她母亲来了,还想听听你讲一下文革的故事呢。我想着呢,礼平说。
我们各回各的房间。我暂时还没进入写作,等礼平写出一部分来我接着改,我期待着他的神奇的出现。
进门前礼平忽然转过脸来,稍一停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末了只是说了一声:就这样吧,我先写。我点了点头。